第六十九章 老歐日記

作者:桑榆未晚|發布時間:2017-09-29 04:13|字數:30741

  2007年12月25日

  有雪

  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有些事兒該忘,有些事兒不用記,有些事兒,不想記。

  而且,作為一個一線刑警,見過那么多丑惡的事情,難免情緒上會受影響,寫在日記里被后人看到,顯得不專業。

  但今天我睡不著,我必須干點兒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現在已經是26號凌晨3點多了,琳琳還是沒消息。找不到自己的女兒,不管作為刑警還是父親,我都是不稱職的。

  我懷疑這是有人要報復我,是針對我個人的犯罪行為,但上頭讓我在沒有確切消息之前不要亂下結論,說眼下警校招生困難,這樣的言論流傳出去不合適。

  我沒話講,讓我維護組織的顏面和利益我沒什么好說的。

  今晚有人報警,說有人為了一個年輕姑娘打架,本來不歸我管,但我還是跟著去了,在車里看見不是琳琳,我就沒下車。據辦案民警說是兩個混混想要對那個姑娘耍流氓,被一個小伙子給制止了。希望琳琳不要遇上這樣的事,希望她遇到難處時,能像今晚這個姑娘那樣遇到好人。

  剛才去窗邊抽了根煙,雪又下起來了,不知道琳琳現在在哪兒,冷不冷,有沒有東西吃。

  不行,我不能就這么呆著,我得出去繼續找。

  2007年12月26日

  晴

  被我猜對了,琳琳在一家醫院門口被人發現,下體撕裂,臉上身上被潑了硫酸,燒得不成樣子。

  大夫說孩子生命沒有問題,但容貌是很難恢復了,不但如此,以后面部和身上的排汗都會成問題,夏天的時候會很痛苦。

  我說沒事,對于琳琳這樣愛美的女孩來說,沒有比容貌盡毀更痛苦的事情了。

  我現在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長椅上,拿著本子寫日記。幾個同事站在不遠處看著我不敢過來,是啊,我平時脾氣火爆,有時候一點小事也會讓我暴跳如雷,辦案也急,為這沒少被上級領導訓,他們總說我辦案能力不錯,但為人太不圓滑,總是棱角分明,傷人傷己。當時我不以為然,現在我終于明白了。老婆跟我離婚時扔下一句話,說我辦案時是個警察沒錯,但我并不是孤身一個人在這世上。

  琳琳脫離危險后,我出去走了走,想買點她喜歡吃的東西回來。可我走啊,漫無目的,我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喜歡吃什么,不知道該去哪兒買。我來到甜品店,站在櫥柜跟前愣了好久,她是喜歡吃巧克力蛋糕呢還是不喜歡?她吃奶油覺得膩嗎?藍莓和草莓她更喜歡哪一種?我跟營業員比劃,我說這么高,女孩兒,長頭發,愛笑,笑起來左邊兒臉上有酒窩兒,營業員打斷我說您是她什么人啊,我說我是她爸,然后她就笑,說你這爹怎么當的,自己閨女喜歡吃啥都不知道。我當時站在那個甜品店里,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怎么都控制不住的那種。當時所有人都傻了,那個營業員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覺得在人家店里這么哭不合適,就朝門外走,走到門口看見街上人來人往,覺得更不合適,就轉身背朝著門口,蹲在地上結結實實哭了一場。

  等我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那個營業員趕緊跑過來問我有沒有什么要幫忙的,我愣了一會兒,開始搖頭,搖完了又說,你給我挑幾樣平時小姑娘比較愛吃的吧。營業員大概給我挑了三種,我說太少了,她說明天想吃再來買,這東西愛壞,擱不住。

  我拎著甜品回到急診室門口,說給我閨女買的,讓值班護士給我一通訓,說她這會兒哪能吃這個,說我這是胡鬧。我這才反應過來琳琳這是剛從死亡線上下來,還沒法兒吃東西。可人家說這些甜品不能放,我就又在急救室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來,開始吃。

  吃的時候有護士和大夫來回經過,有些是參與過搶救琳琳的,看我坐在這里吃好吃的,就有人小聲兒嘀咕,說我這當爹的真行,女兒讓人傷成這樣,還有心思吃提拉米蘇。

  我當刑警的,耳朵尖著呢,我跟那個護士笑了笑,說謝謝你,原來這個叫提拉米蘇啊。我大概笑得挺嚇人吧,那個護士看我的眼神特別驚恐,加緊腳步走了。

  同事們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平時跟我關系特好的兩三個還遠遠地站在那兒看我吃提拉米蘇。我吃得特別仔細,掉在身上的渣兒都捏起來擱嘴里,粘在手指頭上的奶油也舔了。

  舔手指頭的時候我想起巴金翻譯的一個短篇小說,屠格涅夫寫的,說地主太太去看望剛死了兒子的農婦,見她正在喝白菜湯就覺得很震驚,覺得這人真是冷血,兒子都沒了,怎么還有心思吃東西。然后那農婦就說話了,臉上還流著淚,她說啊,我的日子完了,我活活地被人把心挖了去,然而這湯是不能糟蹋的,里面放了鹽呢。

  我的心也被活活挖了去。

  不對,不是挖了去,是把一塊正燒著的炭火擱在我心口,這火,它直到我死都不會熄滅。

  可這甜點真好吃啊,想到這兒我又開始掉眼淚。站在走廊那頭兒的同事看見了,遲疑地朝我這兒走,我趕緊朝他擺擺手,他停住腳,站在原地看著我的眼淚滴到手里的提拉米蘇上。

  我當年啊,沒想當警察。我這人沒啥大志向,就想著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就挺好。那年警校過來招生,請了一個老刑警作報告。那些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的事跡把我聽得熱血沸騰,我覺得這就是我的人生目標,我就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員。

  然后我就報名了,但體檢沒過,我當時特別沮喪,家里那會兒也覺得當警察是個特了不起的事兒,說要幫我找關系,結果關系還沒找著,在我前頭有人反悔了,不去了,他們就又要我了。

  在警校的時候我文化理論課沒問題,但我天生體質不好,各項體能考核都是勉強達標,畢業后被分下來當了片兒警。

  但我不甘心啊,我進警校是為了什么?為的是除暴安良,協助人口普查調解鄰里糾紛那叫除暴安良嗎?那不叫。然后那回,說有個全國通緝犯跑到我們這兒來了,手上好幾條人命,正兒八經窮兇極惡的亡命徒。

  我知道這事兒后一連幾天沒回家,化妝成個撿破爛兒的,就在外頭轉悠,餓了隨便找個便宜館子吃碗沒滋沒味兒的面,困了就路邊一窩迷瞪一會兒,憋著股勁兒要立功。

  那天我正撿破爛兒呢,聽一男的站在道邊兒跟街坊抱怨說自己晾在屋子外頭的衣服褲子讓人偷了,我扭頭一看說話那男的,身高體型跟那通緝犯基本吻合。我走過去給他看了警官證,問了他丟那幾套衣服的顏色款式,照著樣子開始在大街小巷里找。

  還真讓我找著了,那人當時背對我,我看衣服像是之前那男的丟的,走到他前頭時故意讓袋子里的礦泉水瓶子掉到地上,撿瓶子的時候我偷眼看他,認定他就是那個通緝犯。他太警覺了,跟我四目相對后馬上掉頭就跑,我哪能讓他跑了,幾步攆上去把他撲倒,掏出手銬把他跟自己拷在一起,然后讓旁邊的人打電話報警。那個通緝犯趁我說話的時候突然掙脫被我反擰著的胳膊,跟我廝打起來,那人力氣很大,加上知道被抓就是死路一條,所以特別兇狠,我盡管算是練過,但還是被他在肚子上捅了一刀,直到現在有時候傷口還會疼。

  那次我受到了嘉獎,得了筆不大不小的獎金,我拿著錢回家給老婆,老婆接過來看也沒看就扔茶幾上了。她問我是不是還惦記著當刑警,我說是,我已經跟組織上提了,因為抓通緝犯立了功,所以這次通過的可能性很大。然后她就跟我提了離婚,說我揣著抓殺人犯的心當片兒警就已經讓她擔驚受怕了,真要當了刑警,她無法想象那樣的日子。

  我沒挽留她,我當時覺得自己特高尚,是那種悲壯的高尚,特別高級。

  辦完離婚手續出來的時候,我倆一起去旁邊的肯德基找琳琳。之前她問琳琳說爸爸和媽媽分開了,以后不在一起住了,你跟誰。

  琳琳她選了我。

  現在還躺在急救室里昏迷不醒的琳琳,她選了我。

  我記得前妻當時蹲下來緊緊抱住琳琳親了又親,然后站起身扭頭就走了,步子走得特別狠,一步是一步的。琳琳那年剛上小學,抱著我的腿望著她媽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見了才抬頭,問我,說以后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現在想想,我們這一家三口啊,辦事兒都帶著股跟自己過不去的狠勁兒。大家明明都彼此舍不得,卻都咬牙硬挺著把眼前這條路走到黑。

  今年是離婚第七年,在這期間老是有人問我后不后悔,我說我不后悔,然后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大道理,對方就連連點頭表示贊賞,現在想起來,估計心里不定怎么笑話我呢。

  后來我坐在長椅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都黑了,只剩一個同事坐在我身邊陪著我。我下意識地跟他要了根兒煙,剛叼在嘴上就被路過的一個護士攆了出來。

  我在醫院門口抽了兩口煙,恢復了一些神智,想起琳琳現在還沒有醒過來,忍不住抓住同事的肩膀低著頭直掉眼淚。有個在附近開壽衣店的人過來讓我節哀順變,我踹了他一腳后背同事攔住。

  現在同事被我打發回家了,一開始他不放心我自己在這兒,不肯走。他也是有老婆孩子的,我就說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難道還不明白陪在家人身邊多重要多幸運嗎?他低頭想了一下,拍拍我肩膀轉身就走了。

  不寫了,我打算就躺這長椅上對付一宿。

  2007年12月27日

  晴天,風很大

  我不知道前妻是怎么知道琳琳出事兒了,我也沒機會問她。早上大概五點半左右的時候,我被她從長椅上連著幾個耳光給抽醒了。

  我就這么呆呆地坐著,任她抽,說實話她抽我耳光的時候,是我這段時間心里最舒服的時候了。我一直盼著誰能狠狠地打我一頓,把我從這精神上巨大的痛苦中拉出來,哪怕一會兒也好。

  說實話,我要是不當刑警的話,可能也沒這么強的承受力,這會兒可能人早就崩潰了。

  不過我要是不當刑警的話,一切應該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吧。

  我高中時最初的志愿是以后當個編輯什么的,我喜歡看書,那時候我覺得編輯應該是能免費看好多書的,特別羨慕。編輯的女兒會被壞人報復嗎?一般來說應該是不會的。

  我又想啊,不是想,是害怕。我當然害怕見到前妻,我沒照顧好我們的女兒。但我更怕琳琳,我不知道她醒了之后看到自己的樣子會是什么樣的反應。我之前為她存著錢呢,那是留著給她念大學結婚用的,現在看來還得再加上一筆整容的費用。

  琳琳她媽打累了,坐在我身邊哭,我抬起一只胳膊摟著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后來她哭也哭累了,抓住剛從病房里出來的大夫問琳琳怎么樣,大夫說琳琳沒事兒,應該很快就會醒過來。然后她又問大夫琳琳的臉傷得重不重,大夫沒說話,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把她拉回來在長椅上坐下,大夫這才趁機走了。

  我說琳琳臉上被人潑了硫酸,面積還挺大的,但是不要緊,現在科技發達醫學昌明......

  她聽到“不要緊”這三個字之后馬上又蹦了起來,對著我的臉又撓又打。醫院里的保安不知道怎么回事,跑過來要管,被我抬手制止了,我說這是我前妻,讓她打。

  琳琳她媽聽到這里停了手,指著我的鼻子罵,問我是不是覺得自己還挺爺們兒,說要真是爺們兒的話為什么留不住老婆又護不住閨女。

  這句話不亞于七年前扎在我肚子上的那一刀,我心里疼得感覺就要昏過去。我跟前妻面對面站著,各自流著眼淚,把牙咬得咯咯作響。忍的不是恨,是巨大的悲傷。

  我喊了下她的小名兒,說別忍了,隨后朝她伸出雙手。她愣了一下,隨后嗷地一聲撲到我懷里失聲痛哭。她哭了之后我才跟著哭。我也早就忍不住了。

  等我們都平靜下來,圍觀的人也早就散了,天也大亮了。我說出去吃個早飯吧,她想了想,起身就往外走,我趕緊跟著她走出醫院。

  我們就近找了個小館子,要了兩碗面。她跟我離婚后搬到外市去了,應該是連夜趕過來的沒時間吃飯,熱氣騰騰的面擺在眼前馬上狼吞虎咽起來。我挑起一筷子面條,呆呆地看著她,她的臉上蒙著熱氣,琳琳的好看跟她一模一樣。

  她吃著吃著,突然停下來直勾勾瞪著我。

  接下來你怎么打算?她問我。

  我說我打算不做刑警了,還去當片兒警,多點兒時間陪琳琳。

  她瞪著眼睛咽下嘴里的那口面,一字一頓地告訴我,不行,你還得接著做你的刑警,你得把傷咱閨女的那幾個王八蛋抓起來碎尸萬段。

  我看著她紅腫的眼睛,使勁兒點了點頭。

  她說老歐啊,我認識你這么多年,我要求你的事兒你基本上一件都沒做到,這是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你一定要給咱家閨女出了這口氣,你要是礙于警察身份辦這個事兒有問題的話,你查出來是誰后告訴我,我來。我一個小老百姓,我除了是我閨女的媽我什么也不是。

  我說你放心,這事兒我橫豎都得辦。

  吃完面我倆又回了醫院,坐在長椅上聊了很多,我發現自己之前根本就不了解她,不但不了解她,我更不了解自己。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鐵血警探呢,其實差著十萬八千里呢,在我心里最掛念的還是家人和親情。

  傍晚的時候,大夫告訴我們說琳琳醒了,但還是很虛弱,不便探視,但可以讓我們隔著玻璃遠遠地看上一眼。

  我跟她趴在玻璃上,看著病床上臉被紗布纏得嚴嚴實實的琳琳,兩個人的牙再次咬得咯咯響。

  孩子醒了,我們稍稍放了心。我送她去酒店,然后回家。

  在酒店門口,她轉身叫住正要上車的我,讓我不要太自責,說我沒錯,錯的是那些壞人。

  我倒是希望自己真的可以這樣想。

  2007年12月28日

  陰,風還是很大

  我到醫院的時候,前妻已經坐在那條長椅上了,遠遠望去感覺她比當年跟我離婚的時候更瘦小了。她就那么孤零零地坐著,扎著馬尾的腦袋微微朝一邊兒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的門,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干枯的手指上青筋畢露,她的心應該也是這樣攪著勁兒地擰在一起吧。

  直到我走到近前了她才發現我,趕忙從身邊拿起一個裝著包子的塑料袋遞給我,又從包里拿出一瓶水。

  我接過包子和水,一聲不吭地坐在她旁邊開始吃。

  包子吃完之后,我把塑料袋團成一團塞進空的礦泉水瓶子,看著它在里面慢慢地伸展開來。

  我倆就這么坐著,誰也不說話,偶爾誰輕輕嘆一口氣,另一個心里就要揪一下,以為對方要說出那些徒勞無益卻又傷感的話來。然而誰都沒有說話,我們只是這樣默默地坐著,一起承受著命運的重擊。

  中午的時候,我們誰都沒提吃午飯這事兒。如果說這件事是命運在我倆心口劃下的一刀,那么今天這道傷口才開始流出血來。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局里的領導帶著一群同事來醫院慰問我倆,其實是來看我的,但沒想到我前妻也在這兒。

  對著上級領導,我依舊說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話,我說“沒有大家哪有小家”,我說“邪不勝正”,我還說自己“會化悲痛為力量”。我說這些的時候,她就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我沒敢轉頭去看她的眼神,但我能感受到她悲涼的嘲笑。

  領導臨走的時候給了我一個信封,里面是同事們的捐款。信封并不厚,畢竟我們這一行賺得也并不多。

  我倆在長椅上重新坐下,我把信封揣進懷里,苦笑了一聲。

  她聽見后轉過頭來看著我,說別這樣,不要在這個時候抱怨和嘲笑自己,她說人在任何時候的選擇都沒有對錯,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以后的事情。當年我一心要去做刑警沒有錯,當年她堅決要離開我也沒有錯。

  我說那天我因為要跟一個線索,本來要帶琳琳去吃飯的卻沒有去學校接她,她自己在校門口等了我半天,才被壞人拽上了車。

  她抬起一只手來搭在我的肩膀上,說既然要報復你,他們就一定是下了工夫的,那天不出事,以后也會出事。出事的原因是他們要報復你,而不是你某一天臨時改變了原來的安排。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點點頭,假裝她的這番話讓我信服,我想,她心里應該也并不是這么想的。

  她現在一定在怨恨我,恨我的無能和愚蠢,恨當初沒有帶走琳琳。

  想到這里,我問她琳琳出院以后要不要跟她走,她扭過頭來瞪著我,問我是什么意思,我被她的眼神嚇到了,我說我沒照顧好琳琳,她也許應該跟你在一起。

  她猛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混蛋,說我如果真這么想的話,當初剛離婚的時候就該把琳琳給她,而不是現在孩子出事兒了才想要推給她。

  然后她就哭了,捂著臉慢慢地坐回長椅上,好久才重新開始說話,她說她實在是沒有勇氣在以后的日子里天天面對這樣的一個女兒,雖然在心里由衷地希望琳琳能夠堅強地活下去,但如果自己成了這個樣子,她是絕對沒法繼續留在世上的。

  我想了想,點點頭,她的話乍一聽有些狠心,但卻不無道理。這些年我跟女兒在一起享盡天倫之樂,現在出事兒了,我又打算把面目全非的女兒推給前妻。我混蛋。

  說起來,我和她都不是這件事的承受者,時間是會沖淡一切的,甚至現在我心里如此強烈的負罪感,即便在以后的日子里天天看到琳琳,也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被消磨掉的。這件事唯一的受害人只有琳琳自己,別看我們現在每天痛苦不堪的樣子,到頭來這日子還得孩子自己親自去過。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再次開始難過,但更可怕的是隨之而來的沮喪。這件事讓我對自己徹底失望,也許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時候,但我是從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狀態中一下子跌落下來的。

  如果琳琳不在了,我可能接下來的事情也就簡單了,跟孩子一起走了就完了。

  可琳琳醒過來了,我就必須在這世上茍延殘喘下去,我要養活她,要盡可能地讓她過得好。雖然“過得好”這三個字對琳琳來說已經幾乎是個笑話了,但我該盡的責任還是要盡到。

  我跟前妻說我開始寫日記了,她苦笑,說你還擔心會忘了這件事啊?

  我說不是怕忘掉,我是怕日子久了,這件事在記憶里開始變得扭曲,我要把現在的情緒和感受原原本本地記下來。

  她問我以后會回頭看這段時間的日記嗎?

  我說不知道,我希望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估計如果沒有這本日記的話,很多年以后,我會在潛意識里說服自己琳琳的臉只是個意外,而我自己也會慢慢地接受這個說法。我希望當自己開始困惑的時候,這本日記能讓我清醒。

  她直搖頭,她說老歐啊,你就是從來都不會讓自己輕松哪怕一點兒的那種人。

  我沒說話,我覺得她說的對。

  不過以前我是不知道怎么讓自己輕松,而從今往后,我再也沒有讓自己輕松的理由。

  傍晚我們出去隨便吃了點東西,在這之前,我們再一次趴在玻璃上看了幾分鐘琳琳,孩子眼睛微睜,不知道盯著什么地方。我跟前妻在外頭朝她招手,也不知道她看見沒有。

  吃完飯她直接回酒店了,我沒去送她,走回來在長椅上坐下。大夫過來勸我,說這會兒跟這兒守著沒啥意義,孩子有護士照顧呢,不如趁現在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將來孩子出院了有我累的時候。

  我覺得大夫說的有道理,就走了。

  躺下來兩個多小時了,睡不著,又爬起來,點了根煙走到琳琳房間,打開燈,看到書桌上她的照片,想起她不讓我在她屋里抽煙,就趕緊把煙掐了。

  她房間里有面試衣鏡,我站在鏡子前,仿佛能看見鏡子里琳琳穿上新衣服后在轉來轉去地打量自己。她是那么漂亮,平時路過櫥窗也要扭頭看自己,可現在,我在想考慮要不要在接她回家之前把這面鏡子撤掉。

  我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煙灰缸滿了才去睡覺。

  2007年12月29日

  晴,風停了

  今天跟前妻趴在玻璃上看琳琳的時候,孩子明顯地看了我們一眼,兩只黑黑的眼珠子急切地轉動著,這是想要跟我們說話了。

  我問過大夫,說琳琳的嘴那部分的皮膚燒傷比較嚴重,等她情況進一步穩定之后才能做手術修復,所以一時半會兒的沒法說話和進食。

  我和前妻點點頭,算是平靜接受了。

  大夫走后,她扭頭看著我,問我另一件事進行得怎么樣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事,我說我這就去辦,說完我扭頭就走,直奔局里。

  上頭盯我盯得很緊,他們知道我平時就脾氣火爆,現在遇上這種事兒,肯定會想要以牙還牙,所以我一回到局里大家都有些緊張。

  然后我就笑,說你們是電影看多了。可是我一笑,他們就更害怕了,整個局里幾乎沒人說話了,都靜靜地看著我,后來還是我的老上司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不然我跟大家得一直愣在那兒。

  他說這事兒必須嚴辦,報復警察家屬,這還了得。但辦歸辦,不能我去辦,我身份特殊情緒不穩定,回頭在執法操作上怕有出格的地方,對整個警隊的形象有影響。

  我明白他的苦衷,也理解他的安排,這幫人要是真落在我手里,零剮了他們我都不解恨。老上司要給我放假,讓我專心照顧女兒,我說琳琳那邊暫時還用不著我照顧,我現在得給自己找點兒事兒做,閑下來難受。

  他點點頭,讓我和大黃去跟一起殺人搶車案。那案子我知道,去年的事兒了,案發地點很偏僻,也沒個攝像頭,線索全斷,但案子又不能不辦,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讓我跟大黃一起,其實是找個人盯著我,怕我沖動行事。

  下午我跟大黃一起把手頭兒已經掌握的材料又過了一遍,兩人的煙全都抽完了,案情方面毫無進展。出去買煙的路上,大黃突然跟我說,他知道琳琳的事兒是誰干的。

  我當時一驚,隨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攥著,問他是誰。

  大黃說是他一個線人說的,那人告訴大黃辦這事兒的人是個開地下賭場的,兩年前因為我負責的一次行動進去了,剛出來,說那人本來安排的就是強jiān,沒有潑硫酸這一步,但不知怎么去辦事兒的那幫人就給搞成這個樣子了。

  事情發生之后他也很害怕,把辦事兒的人打發了之后,自己也連夜跑到南方去了,但給他辦事兒那幾個人嫌錢少,還時不時地上門找他家里要錢。

  我問大黃那人跑到南方哪個城市了,大黃說這個他的線人也不知道,我讓他帶我去見他的線人,他有些猶豫,我再三保證不會亂來,他才點頭答應。

  晚上我就見著了那個大黃的線人,我盡量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但當他知道我就是受害人父親的時候還是嚇得話都說不利索。

  我說你怕什么啊,你們這幫人個個都是滾刀肉,啥場面沒見過,至于么。

  他說這是兩碼事兒,公事公辦的警察不可怕,要為女兒報仇的父親才可怕。

  我說既然知道可怕就好好配合。

  他配合的不錯,從他提供的線索來分析,這人八成應該是跑到他在東莞開洗浴中心的朋友那兒去了。其實我跟這人的過節不光是他坐牢這一件事兒,在這之前那幾次掃黃打非行動中他的地下生意都遭到了很大的打擊,這次他自己也進了監獄,就把賬一塊兒算在我頭上了。

  回來的路上大黃問我是不是要去南方,我說不,現在最重要的是琳琳,我走不開。另外,那人雖然跑了,但肯定留了眼線在這兒盯著我,我一走他那邊兒肯定馬上就得到信兒了。我哪兒也不去,全當不知道這事兒,他能在咱們這兒開地下賭場,全仗著這邊的關系和勢力,離開這兒他什么都不是,早晚還得回來,我就在這兒等著他。

  說完我看著大黃,讓他跟頭兒匯報的時候注意一下分寸。

  他點頭。

  2008年1月5日

  陰有小雪

  這幾天基本都用在去醫院坐著發呆上了。

  前妻昨天回去了,說等琳琳要出院了再告訴她,她得回去照看生意。我隨口說了句“孩子重要還是生意重要”,她苦笑著反問我說知不知道琳琳接下來要花多少錢?知不知道我一個普通刑警,眼下的工資對琳琳日后的開銷來說是滄海一粟九牛一毛?

  她說我把事情都想得太簡單了。

  我一個刑警,被人說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我的人生真是太失敗了。

  但她說的沒錯。

  琳琳已經開始植皮了,兩次手術下來,我的積蓄就不剩多少了,我問大夫這樣的手術還要做幾次,大夫說這才是剛開始。

  今天本來打算去局里找頭兒預支工資,然后再去銀行看看能不能貸款的,可還沒等到局里呢,前妻就打電話來說給我賬上打了十萬塊錢。

  我下意識地說不用,她在電話里大發雷霆,說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嘴硬。我也明白這是給琳琳的手術費,但我就是覺得我一個大男人連給女兒做手術的錢都得前妻出,太不像話了。

  不像話是不像話,我也真的是沒有別的辦法。

  于是我半路又折回醫院,預存了五萬進去,心里才稍稍踏實點兒。

  走出醫院我不禁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幼稚可笑,在這之前我特瞧不起錢,覺得這東西不好,多少人因為它走上不歸路。之前當片兒警的時候前妻就總說我,說這警察當兩年過過癮就行了,賺得實在太少了。每次我都說錢賺多少是個頭兒?夠花就得了。

  可是怎樣才算夠花呢?

  我平生頭一次開始覺得錢重要。

  2008年1月6日

  有風

  今天的風特別大,我花了十來分鐘才從醫院大門走到大樓跟前。

  琳琳聽力沒問題,但嘴還在進一步的修復中,目前還是要靠一根管子來吃一些流質食物。她說想要吃酸奶,我問過醫生,得到允許之后趕忙跑出去買。但我笨啊,我買了帶谷粒的那種,孩子吸進嘴里之后還得嚼幾下,那臉腮上的肉都還沒長好呢,扯得疼,她嚼著嚼著眼淚就下來了。我還當是難過呢,趕緊勸,勸也不頂用,還是邊吃邊哭。然后我也跟著難過啊,我也掉眼淚。

  后來還是巡視的護士發現不對勁兒,把我手里的酸奶拿過來看了一下,板著臉把我拖出病房狠狠訓了一通。

  我拿著半盒酸奶垂著腦袋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我沮喪極了,覺得自己是個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廢物。

  當年抓到全國通緝犯當上刑警的時候,我一度十分膨脹,我覺得自己特別厲害,天底下沒有我搞不定的事兒。那時候我不認為世上有比抓壞人更難的事兒,我穿著制服神通廣大懲惡除奸。我在外人眼里、在閨女眼里甚至在一直不喜歡我當刑警的老婆眼里都是個英雄,是他們最靠得住的人。

  我在這沮喪的情緒中喝掉剩下的酸奶,站起來找垃圾箱的時候,前妻打來電話。她在電話里問琳琳的情況,我故作輕松地匯報了一下,她在電話那邊也故作輕松地聽著。我們都在努力不讓對方難過,但這種欲蓋彌彰的克制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痛苦。

  我曾經親臨過很多自殺現場,對于自殺者我總是懷著一絲費解:究竟是什么樣的境地和情緒會讓他們走到這一步。現在我明白了,全明白了,眼下只不過是因為琳琳還在這人間,所以我也不能走,我要照顧她,盡管我照顧得特別不好但我必須照顧下去,是我把閨女害成這個樣子,我不能一走了之。

  那樣太便宜我了。

  如果琳琳只是往煉獄里探了下腳,那我理應在那火海里忍受無盡的灼燒。

  前妻臨走前囑咐我,讓我千萬不要有是自己害了閨女的想法。我站在火車站的廣場上笑了又哭,我說我知道,我盡量吧。

  她說她擔心我,說從來沒見我這么脆弱過。我說那是因為我以前太不是人了,只顧著自己朝著想去的地方奔,全然不顧妻兒老小。前妻就也開始掉眼淚,卻抬起手擦我臉上的眼淚,她說誰不是這樣啊,都是的。

  這幾天領導們總是找機會跟我聊天兒,說是安撫,其實是在試探。大概是我平時表現的太平靜吧,反而讓他們覺得不放心,以為我在暗中籌劃著什么。

  傍晚在分局,我借著程序上的一點兒小事兒發了脾氣,摔了一只茶杯,副局趕緊跑出來勸住我,把我拉進他的辦公室聊了好久。雖然語氣里帶著責備,但我能感覺到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氣:這個脾氣暴躁的老歐還是那個樣子,沒事兒。

  還好啊,還好我爸媽走得早,不然遇上這檔子事兒,兩位老人肯定得比我還難受。

  我在這世上的意義大概就是讓人難受吧?讓犯罪分子難受,讓親人難受,也讓自己難受。

  “生活本來就是痛苦的嗎?還是只有童年是這樣?”

  “一直如此。”

  我想要個里昂那樣的結局。

  2008年1月25日

  大風

  分局又給湊了三萬多送過來,這件事讓我特別難受,一方面因為大家的關心,另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窘迫。

  不管因為什么原因,一個男人讓他的妻兒老小到了要用錢的時候沒錢用都是可恥的。

  寫完上面這句,我讓自己氣樂了,只有賺不到錢的人才會在日記里寫下這種沒用的話。我從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到接受自己的無能,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今天下午出了個警,其實這事兒不歸我管,是我去下面派出所辦事兒的時候無意中聽到有人報案,說自己還未成年的女兒被人強jiān了。據大黃后來說,當時我眼睛就跟要冒火一樣,硬要跟著一起去。

  到了一看,強jiān那小子以前見過,上次是見義勇為,制止兩個地痞跟一女孩耍流氓來著,這前后不到一個月的工夫,人就墮落成強jiān犯了。

  我們要帶他回派出所,他居然還掙扎反抗,說自己不是強jiān犯,是在跟那女孩談戀愛,我當時氣就不打一出來,那女孩她媽報的案,說自己閨女今年才14歲,這是未成年,還說什么談戀愛。我上去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還想再補幾下的時候,被不放心我也跟來的大黃把我抱住拖走了。

  在外面大黃問我是不是想起琳琳了,我點點頭,跟他要了根兒煙,抽完跟著大黃的車回局里了。

  2008年1月29日

  陰

  一月七號那天,我把之前寫的幾篇日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覺得特別沒意思,本來打算撕了算了,想想又覺得沒必要,就扔回抽屜里不想再寫了。

  但今天發生了一件事兒我必須給記下來。

  大黃今兒告訴我,那人回來了。

  他在東莞躲了一個月,居然偷偷溜回來了,應該是跑回來陪老人和老婆孩子過年的吧。

  大黃問我什么打算,我沒說。他以為我是不信任他怕他去跟上頭說,有些不高興。其實我真的是沒主意,我當然恨不得他死,但總不能就直接沖到他家打死他吧?這又不是超級英雄電影,再說電影里那些超級英雄哪有一個不慘的。

  我必須想一個既能懲治他又能全身而退的辦法,畢竟我還要好好地留在這個世上照顧琳琳,不能干同歸于盡的蠢事兒。

  我讓大黃帶我去找了他的線人,問清那人設賭場的幾個點兒,打算蹲守幾天看看,只要他還惦記這點兒生意,就早晚會出現在這幾個地方的,到時候再下手就出師有名了,拘捕的嫌犯被打死是很正常的事。

  大黃說現在眼看過年了,他肯定也得弄點兒錢花,他的這幾個賭博點兒看場子的人都是只認他的臉,不見他不給錢,所以他是一定會出現在賭場的,而且就是這幾天的事兒。

  回家后我把槍拆開來擦了又擦,老伙計,再幫我最后一次吧。

  2008年1月30日

  晴,風大

  白天我照例去分局點個卯,然后去醫院陪琳琳,傍晚的時候住進醫院為病人家屬準備的小單間,然后從窗戶跳出去,從醫院后門溜到街上。

  大黃的車停在路邊等我,我跳上車,跟他直奔那人的地下賭場。

  我跟大黃分頭在兩個人比較多的點兒附近蹲守,一宿下來我都快凍僵了,膝蓋也鉆心地疼,但一想到可以給琳琳報仇,我整個人就像是要燒起來,熱得頭上都要冒出白氣。

  天還沒亮的時候我再打車悄悄回到醫院的小單間,瞇上一會兒然后睡眼惺忪地從里面出來走出醫院去對面的小飯館買早點。

  我們蹲守他,他肯定也安排了人盯著我,我惦記著他,他也不放心我。他大概現在還心存僥幸,希望我并不知道這事兒的幕后指使是他吧?

  我下午回家換了套衣服,換衣服的時候,摸到腰間的槍。

  副局之前有次跟我談話說了這么一句,他說你手里的槍是給你保護老百姓的,不是給你用來泄私憤的,這一點一定要分清楚。

  我坐在房間里,看著手上的槍看了好久,把一顆子彈上膛又退掉上膛又退掉。到目前為止,我的所作所為并沒有出格,那幾個賭博窩點是我們本來就要端掉的,那個人也是我們一直想抓的。

  但我現在并不能確定自己到時候面對那個人的時候,手里的槍是公事公辦呢還是感情用事。可能最好的結果是我打死他,自己也受到懲罰,然后同事們替我照顧琳琳。

  不,我不能讓事情變成這樣,盡管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但我堅信天下不會有人比我更適合照顧琳琳。

  我希望到了那一刻,自己能想出個萬全之策。

  可這世上從來就不會有什么萬全之策,我能做的也不過就是順其自然,把一切交給那一刻的自己。

  2008年2月15日

  小雪

  大后天就是大年三十兒了,他倒是真能沉住氣,這些天都沒有露頭兒,我跟大黃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年前就不打算出來走動了。

  后來我們分析了一下,覺得不會。敢主動報復警察,說明他在這一片兒是想揚名立萬的,他想要別人都怕他,有這樣的心思,他必須露面。不然自個兒縮了頭,先前做的那些個狠事兒可就都作廢了。

  其實我倆也是互相打氣,心里都沒底呢,人家要是就不出來呢,這人在這一帶開地下賭場不是一年兩年了,都知道他是幕后老板,但每次行動都夠不著他。上次抓到他純屬僥幸,而且最后也只定了個參與賭博的罪名,蹲兩年就出來了。這人能在我們眼皮底下混這么久,說明他不光謹慎,還很有耐心。

  但我不著急,真的,反正我后半輩子除了照顧琳琳之外就剩這一件事兒了,我一定會等到那個給閨女出氣的機會。

  琳琳今天臉腮部分拆了紗布,孩子問我說自己是不是變得可難看了,我咬著后槽牙直搖頭,說怎么可能,你永遠都是最漂亮的姑娘。

  琳琳想要照鏡子,我一時間不知所措,旁邊給她上藥的大夫編瞎話騙她說臉上的傷啊,在醫院不可以照鏡子,不然會長不好。琳琳多聰明啊,她肯定聽得出來這是在騙她,可她還是笑著朝大夫點點頭。

  大夫跟她說你別笑,臉會疼,她也不管,扭頭又看著我笑,然后輕輕地叫了我一聲“爸”。

  這是琳琳出事以來第一次說話,我兩手在下面使勁兒掐著自己大腿才沒讓自己哭出來,我怕我一掉眼淚孩子也跟著哭,對臉上恢復不利。

  我出去給前妻打電話,說孩子能說話了。

  前妻還是很平靜,我們又聊了幾句別的,她就說手頭有事兒,要掛電話,我說好,然后等她那邊先掛,結果聽到咔嗒一聲之后,緊接著就是她嚎啕大哭的聲音。我打的是她店里的座機,她大概是手在發抖,話筒沒放好。

  我站在醫院大廳里,舉著話筒靜靜地聽了一分鐘,然后掛斷了電話。

  我很輕易地就找出了那個天天來醫院盯著我的人,這人中等個兒,三十出頭兒的樣子,長相誠懇,看起來人畜無害,總是穿一件軍大衣抱著胳膊坐在等著掛號的人群中,偶爾也往住院那邊走走,或者去醫院門口買個盒飯吃。

  他每天來得都比我早,我離開醫院的時候他也后腳跟著就走。我家離醫院不是很遠,有時候趕上天氣好我想走走,他就在我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等我上樓了會有輛車過來停在路邊,他鉆進去對付一宿,第二天再跟我去醫院。有時候我回分局有事兒,同事來接或者打車,他就在醫院門口目送我的車子遠去,等我到了分局過個十來分鐘在樓上往外面路邊一瞅,準能看見他睡覺用的那輛車子停在那兒,連地方兒都不換,連著好幾次都停在一個位置。太業余了。

  今天傍晚我去醫院對面買吃的,回來正好碰上他也拎著盒飯要進大樓,我倆在門口兒遇著了,我幫他拉開門讓他先進,他趕緊跟我說謝謝。

  我想過要不要做做他的工作,讓他幫我辦事兒,后來想想還是算了,不能打草驚蛇。我雖然著急,但更希望把這事兒辦穩。

  2008年2月16日

  大雪

  天氣預報說直到大年初二都有雪,大小不一定。

  下午去醫院看琳琳,她的精神狀態比之前好很多,說想跟我回家過年,我知道現在這個程度肯定是不行,但還是當著她的面問了大夫,我得讓她聽見這是大夫要求的,不是我不想接她回家。

  大夫說只要她努力配合治療,恢復順利的話,二月二龍抬頭之前就可以回家了。

  琳琳聽了很高興,跟我輕聲說了幾樣她出院后想吃的東西,我趕緊拿出本子記下來,然后拿給旁邊的大夫看,大夫拿筆劃掉幾樣又交給我,我再給琳琳看,問她說大夫只讓吃這幾樣,行嗎?

  琳琳假裝生氣,臉腮和嘴唇的位置奇怪地扭動了一下,我這才想起來,這是她在噘嘴,是她一貫的撒嬌動作。

  我的心使勁兒往下一沉,直到剛才我才意識到,這件事對琳琳是多么大的打擊和摧毀,她現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光是變得不好看了,甚至連做表情的能力也沒有了。

  琳琳說臉上癢,大夫趕緊跟她說千萬別抓,抓了會影響愈合,愈合不好就影響容貌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大夫自己的臉還能恢復成跟原來一樣嗎?大夫說沒問題,但是需要時間,以及她的配合。

  她聽了之后輕輕但堅定地點了下頭,眼睛里重新現出一絲活氣兒來。

  大夫出去后,我也跟了出來,我問大夫孩子說話嗓音嘶啞是怎么回事兒,大夫告訴我說琳琳被潑了硫酸后大聲哭喊了,有一部分硫酸被喝進嘴里甚至吞咽,灼傷了聲帶,并且可能以后就一直這樣了。

  琳琳不光臉蛋兒漂亮,手也很好看,這次因為她用手捂臉,雙手也不同程度的被燒傷了,有幾根手指到現在還伸不直。

  關于這些我后來又專門咨詢過大夫,他說倒是都有修復的余地,但是花費都很高,而且效果越好的話,費用也就越昂貴。所以說到最后,還是錢的事兒。

  提到錢,我居然第一時間想起從東莞偷偷跑回來那位,我要不是為了蹲他,把他那幾個窩點兒掃一圈兒的話應該也有不少錢,夠給琳琳做一陣子修復手術的了。可想歸想啊,我是警察,不能這么做。

  大黃晚上跟我碰了下頭,說雖然他那邊也沒啥進展,但是他的線人說,那三個糟蹋琳琳的人并沒有離開本市,還賴在賭場里,打算年前再跟那人要一筆錢。

  這件事兒讓我很頭疼,當然,這三個人是肯定也要抓的,但如果先抓了他們,就等于說我知道了報復我的人是誰,再要抓住他們背后的指使者可就麻煩了。但是這三個人老這么鬧,那人就更不露頭兒了。

  我跟大黃商量了一會兒,覺得也沒什么更好的主意,決定就還是先繼續蹲守吧

  2008年2月17日

  雪停了

  今天我還沒進醫院大樓就看見那個天天盯著我的人坐在候診大廳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破雜志,開門的時候我把目光移向別處,避免聽見開門聲的他跟我有眼神交流。

  結果剛進門就聽見住院部那邊傳來喧嘩聲,幾個護士和大夫火急火燎地往那兒跑,來看病的患者和家屬也踮著腳抻著脖子往那邊看。

  畢竟琳琳也在住院部呢,我趕緊也跟著往那邊跑。

  事兒出在五樓,一個面部燒傷的患者在不銹鋼水壺上看見了自己的臉,隨后趁護士不注意爬上窗臺要往下跳,護士和大夫們正一邊勸一邊報警。

  我掏出警官證給大夫們看,然后說讓我試試。

  窗臺上站著的是個女的,頭發都沒有了,整個腦袋都被燒得面目全非。我跟大夫問了她的名字,一邊喊著一邊慢慢朝她靠近。

  但她并沒有給我太多時間,回頭看了我一眼,身子一傾就朝窗外撲出去了。

  我下意識地提了一口氣,直到聽到窗外樓下傳來一聲悶響后,才咬著牙慢慢地呼出那口氣來。大夫和護士們有幾個驚呼著撲到窗前往下看,更多的開始往樓下跑。

  我在病房門口定了定神,弄明白自己在哪兒之后朝琳琳的病房跑去。

  半路撞見負責琳琳的護士,她說琳琳剛才傷處疼得厲害,打了鎮痛針后睡著了,可能要午后才會醒過來。

  我隔著病房玻璃看琳琳熟睡的樣子,想著剛才樓上病房窗臺的那一幕,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我在醫院走廊漫無目的地走著,聽見有人說剛才跳樓的那姑娘沒搶救過來時,我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輕松了一下,是啊,至少她解脫了,不必面對以后漫長又痛苦的日子了。

  可琳琳怎么辦啊,她跟我提起過的那些美好愿望,她心中那些對自己未來的打算和安排,經過這件事都要灰飛煙滅了。其實只是灰飛煙滅的話倒也還好,但現實是整個生活從此暗無天日。是啊,我跟前妻總是互相勸對方要樂觀,我們將來也會不停地勸琳琳樂觀,可是好多事情并不會因為你樂觀就能變好啊。

  樂觀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了,要不是束手無措,誰愿意把命運交給樂觀來安排啊。

  我打電話給前妻,告訴她剛剛發生的事情,她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羨慕那個姑娘,可以自己選擇結束這一切。

  我愣了一下,隨后對著電話那頭兒大發雷霆,我罵她居然說出這樣冷血的話,她不配做母親。她也在那邊朝我嚷起來,說我才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說我先是把女兒害成這個樣子,然后又要女兒堅強樂觀,憑什么。

  我們對著手里的話筒說了好多互相攻擊的話,我不知道她那邊是個什么樣的情形,反正我身邊的人都在看著我,包括那個一直跟蹤盯梢我的人。

  我們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先跟我說了對不起,然后我又趕緊跟她道歉。她在電話那邊苦笑,說我們早該這樣發泄一下,她之所以匆匆地趕回來,就是承受不住跟我在醫院時彼此那種隱忍和壓抑。

  她還說,她把這邊的事情處理一下就過來看琳琳。

  她呀,實在是個太高級的女人,我實在是配不上她。

  放下電話,身邊的人早就該干嘛干嘛去了,我站在原地,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發現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喜怒哀樂而改變一絲一毫啊。

  晚上跟大黃在分局碰了下頭,跟他說了今天在醫院的事兒,大黃扭頭看了我幾秒鐘,說那人能活到現在多虧了琳琳還活著。

  我想了想,大黃說的沒錯,如果今天跳樓的是琳琳,這會兒我已經去那人家親手把他崩了。

  牽掛讓人無所畏懼,牽掛也讓人畏首畏尾。

  2008年2月18日

  小雪

  今天是大年三十兒,早上我去車站接上坐了一宿大客車的前妻,帶著她一起往醫院趕。

  路上她興致勃勃地給我看她給琳琳帶的新衣服,我說暫時不能給琳琳,她問我為什么,我說琳琳換上新衣服肯定就要照鏡子啊。

  她聽了之后沒說話,扭過頭臉朝車窗外抹了一下眼淚,默默地把新衣服又收起來了。

  然后她又說等下先去買點兒孩子愛吃的,我說那也不行,琳琳目前還是只能吃醫院給安排的食物,咱們坐她床邊吃好吃的,她會饞的。

  她不再說話,一路看著窗外,直到醫院。

  那個被派來盯我的人還在,論敬業,這幫人也不比我們警察差多少。

  我本來想告訴前妻這兒有個人盯著我,但后來想想,她不知道的話其實更安全,萬一我說完了她再直勾勾盯著人家看怎么辦。

  琳琳見到她來了特別高興,嗓子嘶啞著連聲喊著媽媽,用傷得沒那么重的那只手拉著她的手不肯松開。琳琳問她什么時候走,前妻說陪她過完年,沒說初幾走。但這話說明還是要走的,孩子眼神就暗了下來。

  前妻到走廊去,把包里的零食飲料一樣一樣拿給大夫看,最后只有一瓶果汁是可以給琳琳喝的,她拿著果汁進來,擰開插上吸管喂給女兒喝。

  這年就算過了。

  跟前妻在走廊說話的時候,接到大黃電話,說糟蹋琳琳的那三個人出了賭場,朝那人家的方向去了,我跟大黃一合計,這是要錢不成要來硬的了。我趕緊安頓前妻在那個小單間住下休息,自己去醫院后門跟大黃匯合。

  臨走時她問我是不是給琳琳出氣的事兒,我沒瞞她,點了頭。她使勁兒抱了我一下,讓我多加小心。

  我沒走正門,在二樓天井朝下望了一眼,見那人還坐在長椅上沒回家過年,就從二樓窗戶翻出去,順著排水管道下到一樓直奔后門去了。

  大黃那線人一直跟著那三個人呢,我們到了的時候,他說這三個人已經進去有一會兒了,但里面一直沒什么動靜,估計目前還是在談,沒動手。

  這人家是個平房,大鐵門雖然鎖著但是不算高,我看了一下,要翻過去很容易。我跟大黃商量了一下,打算暫時先在外頭聽著動靜兒,里面打起來了再進去。

  剛訂好行動計劃,就聽見平房里頭有女人尖叫聲傳出來,隨后是男人的叫罵以及打斗的聲音,我跟大黃二話沒說,抓住鐵門就攀了上去。

  我倆正掛在鐵門上呢,之間兩個人撞開房門沖了出來,他們看見我倆也愣了。我跟大黃掏出手槍指著他們表明身份,兩人看了下四周的高墻,扭頭又跑回平房里。

  我跟大黃翻過鐵門落了地,拎著槍跟著也沖進了平房。

  兩個男的倒在血泊里,其中之一就是那個開賭場的,剛才跑進來的那兩個人分別挾持了一個女人和一個老頭兒,估計是開賭場那人的老婆和父親。

  我跟大黃一邊朝他們靠近一邊厲聲勸他們不要做傻事兒,不要把可以減刑的坐牢變成槍斃。挾持老頭兒的那個人被說服,扔下刀子放了人質,大黃趁另一個罵同伙不講義氣的時候開了槍,打中了他的胳膊。我們一起撲過去,把兩個人銬了起來。

  地上躺著的那兩個人都沒救活,一個死在半路,開賭場那個死在醫院。據另外兩個人交代,他們今天來雇主家是為了要錢的,但那人說已經給過了這事兒就算完了,不會再加錢。他們三人堅持說這事兒現在鬧大了,必須加錢。然后他們其中一個就拿出刀來威脅那人,誰知那人早有準備也掏出一把刀子,兩人僵持不下最后動起手來,各自捅了對方胸口一刀后倒地不起,另外兩個人這才奪門而出。

  剛在分局簡單審了一下那兩個人出來,我就接到前妻電話,接通后那邊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是醫院的大夫,說我前妻被人刺中要害現在生命垂危。

  與此同時,分局接到報案,說有人在琳琳所在的那家醫院持刀傷人后慌不擇路,被醫院保安堵在一個儲物間里。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到的醫院,跟大夫說明了跟傷者的關系后,對方遺憾地搖了搖頭,說人沒救過來。

  大黃還有幾個分局的同事跟著我來到那個儲物間,見被堵在里面的正是那個盯了我好幾天的人。我們沖進去把他抓住簡單審了一下,原來是他想回家過年,晚上跑到我平時住的那個單間門外想往里面望一眼看看我在不在里面睡覺,在的話他就回家,第二天再回來。結果門上擋著簾子他看不見里面,就又跑去琳琳的病房,想看看我是不是在里面陪孩子,正趴在玻璃上看呢,因為惦記孩子而睡不著覺的前妻也過來看孩子,見有人在窗外鬼鬼祟祟的就大喊大叫并且沖上去跟他扭打起來。這人頓時慌了,急著脫身,就掏出匕首來捅了她。

  大黃把那人帶走了,我沒有回分局,也沒有回家,我坐在已經恢復安靜和空曠的醫院大廳,感覺身上一點一點地冷透了。

  2008年3月17日

  晴

  本來昨天要接琳琳回家的,但是昨天下雨,琳琳臉上的皮膚一遇下雨壞天就不舒服,所以順延一天。

  我沒跟她說她媽的事兒,只是告訴她,媽媽回去照看生意去了,因為給她做面部恢復手術需要很多錢。

  然后琳琳就不太高興,說她只要媽媽,不要錢。我想大概有時候孩子比大人更容易認清現實并心平氣和地接受它吧?雖然病房里沒有鏡子,但我猜這么多天,她肯定已經從門窗玻璃或者其它什么反光的東西上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了,但她一直那么平靜,偶爾使性子也是像出事之前那樣,只是撒嬌而已。

  我叫了輛出租車等在門口,然后去病房里給琳琳戴上帽子和口罩,牽著她的手走出醫院。

  這段路大概也就五百多米,但我卻走得特別艱難。因為走出醫院大門,就表示琳琳要重新回到這個社會了,帶著傷殘,帶著臉上無法描述的疤痕。她今年才十六歲。

  回家路上,琳琳覺得臉上的口罩捂得慌,就摘下來一邊兒透了透氣,不巧被司機從倒后鏡里看見半張臉,那司機下意識地驚叫了一下。

  就是這一聲,琳琳一下子崩潰了。她在車里開始嘶啞地哀嚎痛哭,用頭撞車門,不停地蹬著前排的靠背。我一邊流著眼淚安撫閨女一邊呵斥司機,其實不怪人家司機,我冷不丁看見這么一張臉我也會嚇一跳啊。琳琳是我閨女,我愛她疼她,我不嫌棄她不怕看到她的臉,可走出這個家,接下來的事情我都不敢去想。

  我幾乎是連扛帶抱才把琳琳弄回家的,在這期間眼前一直浮現出醫院里那個燒傷跳樓的姑娘,以后我可要看緊琳琳。

  在接琳琳回家之前,我把家里的窗戶都換成了鋁合金的,而且只能朝外推開三十度,玻璃也換成了鋼化玻璃。琳琳多聰明啊,一進房間就發現窗戶的變化了,她回身使勁兒抱了我一下。琳琳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我走過去拉上窗簾,光線暗下來,琳琳也就跟著安靜下來了。她不吃不喝,靜靜地躺在床上,口罩和帽子也不肯摘。我覺得讓她自己一個人呆會兒也好,就出來輕輕把門關上了。

  傍晚大黃來找我,問我辭職的事兒是不是真的,我說是,我不干刑警了,還回去當片兒警,多點兒時間陪孩子。

  大黃點點頭,我又囑咐他幾句,讓他自己也加點兒小心,畢竟也是有老有小的人,凡事兒要多想想身后的親人。大黃就笑,說這么多顧慮,還怎么除暴安良。我說我當初就是你這勁頭兒,你看看我現在。大黃不說話,打兜兒里掏出一個信封兒塞給我,不算厚,我捏了一下估計一萬都不到。他說是分局同事的一點兒意思,我不要,一是為這事兒前前后后局里沒少組織捐款,同事們私人也幫了我不少,大家都是那點兒死工資,手頭兒都不寬裕,不能再要他們的錢了。另外對于琳琳的情況來說,這點兒錢也的確是杯水車薪,頂不了什么用,還得欠著大家的人情。

  大黃見我堅持不要,只好嘆口氣把信封又揣回去。他問我還有啥要幫忙的沒有,我說沒有,他點點頭,上車走了。

  我站在樓下,看著他的車子開走,我知道,我的刑警生涯也就徹底結束了。往后的日子里,就是剩下我和琳琳相依為命,我們父女倆,一個要背負著深深地愧疚和自責,一個要承受著肉tǐ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互相牽掛著走完這一生。

  2008年4月1日

  晴,很暖和

  今天大黃又來看我和琳琳,說天兒好了,要開車帶著我們倆出去轉轉。

  但琳琳只想呆在房間里不肯出門,只好改天。

  跟大黃在樓下抽煙閑聊,他告訴我說年前我抓的那個跟未成年人談戀愛的小子判了十年。

  我聽到這個消息,專門把煙叼在嘴里,騰出倆手來鼓了幾下掌。

  我說這個畜生純粹是罪有應得,十年判得太輕了,應該判無期。大黃說開庭那天他去旁聽來著,他覺得那小子看起來不像是撒謊,估計倆人真談戀愛呢。我說真談戀愛也不行,對方未成年就是不能發生關系。大黃點點頭,再沒說話。

  琳琳回來后去上了一天課就說再也不想去了,我也沒勉強她,就同意了。琳琳選擇放棄了自己的生活,把自己束縛在屋子里,這應該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她覺得安全自在的地方了吧。我當然希望她堅強樂觀,去上課,去工作,帶著傷疤和創痛去重新回到社會中去。但是,琳琳也應該有軟弱的權利,她選擇遠離人群,我就要尊重她的決定。

  明天是我去派出所當回片兒警第一天。

  琳琳在生活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慢慢地適應下來,現在就要看我能不能接受這個變化了。

  2008年4月2日

  多云,沒有太陽

  早上我把給琳琳的早飯和午飯都做好了才走的,其實要說做飯,閨女比我強多了,但是她現在的臉一點兒刺激都受不了,廚房的熱氣油煙什么的會讓她很痛苦。

  我站在門口穿鞋子的時候,聽見琳琳在客廳吃飯的聲音,心里突然特別難受。對不起,琳琳,爸爸把你害成這個樣子,然后還要你忍受我糟糕的廚藝。

  所里都知道我是退下來的刑警,所以大家都很給我面子,對我特別照顧,所長也專門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喝茶,告訴我說這一片兒治安特別好,基本上不會有什么特操心的事兒,然后我家里的事兒呢,他也都了解過了,讓我有什么困難盡管說。

  喝完茶出來,我在辦公室坐著看了一下午報紙,到了下班時間,留下兩個值班民警,其他人就陸陸續續地回家了。

  騎著自行車往家走的時候,我才猛然覺得,好像這才是把做警察當成一份工作,我之前那種,那是在玩兒命,不光玩兒自己的命,連老婆孩子也沒落下。

  2008年4月3日

  晴

  一大早上就出了次警,附近一家賣電器的商店被人偷了,應該是夜里的事兒,店主早上來店里開門才發現失竊,趕緊報案。

  我跟另外一個同事趕過去了解情況勘察現場,走的是規規矩矩的流程,結果臨走的時候店主追出來,塞給我們每人一千塊錢。

  我當時把臉一沉,使勁兒把錢推回去說不要,結果一扭頭,卻看見我那同事已經把他那份兒揣兜兒里了,正愣愣地看著我。

  好在店主執意要給,又把錢推了回來,我只好假裝之前只是客氣客氣,也收下了。

  回來是我開車,一路上,我跟那個同事誰也沒說話,快到所兒里了他才掏出一包煙來抽出一根兒遞給我,又幫我點上,我就知道他要說話了。

  他抽了一口煙,說歐哥啊,你是辦大案的,獎金高,可能瞧不上我們這種小打小鬧的,我們也是沒辦法,片兒警這點兒工資能干啥啊?再說我們每次查案子,上頭撥的款子都不夠,到頭來都是我們自己墊的錢。

  我連連點頭,說明白,能理解。

  同事在副駕上這才明顯感覺松了口氣,他說他老爹食道癌,正等著用錢呢,孩子明年高考,考不上也就算了,考上的話,難道還能不讓他去念么。

  我沒說話,到地兒下車后看周圍沒什么人,把兜兒里那一千掏出來塞給他。他趕緊手忙腳亂地往回推,我把臉一沉,讓他別磨嘰,待會兒再讓人看見。他也就沒再拒絕。

  走到派出所兒門口我剛要推門進去,他在后頭又把我拽住,說以后出警啊,但凡市內的就別開車了,所長心疼油錢,不是急事兒天兒又不下雨的話咱們騎自行車去就行。

  2008年4月30日

  暴雨

  月初電器商店失竊的案子破了,店員監守自盜,贓物沒賣掉的都追回來了,贓款追回來一部分。

  交接的時候,店主給我們在場的幾個片兒警一人塞了一個大紅包,我回家拆開一點,五千。

  僅僅一個月的工夫,我就已經可以從容坦然地收紅包了,這一方面是片兒警的工資實在太低,另一方面,我打聽到沈陽有家醫院,治療這種面部燒傷硫酸灼傷之類的毀容情況特別厲害,但費用很高,我打算現在就開始存錢,存夠了帶琳琳去那家醫院看一看。

  我知道完全恢復原來的容貌是不可能的,我沒那么天真,但我一定要盡可能地幫琳琳找回以前的樣子,哪怕幾萬十幾萬砸進去只有一點點起色也值。

  我當了十二年刑警,家人最后落的這個下場,我覺得收幾個紅包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收紅包所給我帶來的負罪感,跟每次我面對琳琳那張臉時的痛苦和愧疚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前半輩子我為了老百姓活著,剩下的日子,我要為自己的閨女活著。

  琳琳今天跟我要鏡子,說想要出去買新衣服穿。

  我當時愣住了,琳琳看著我的樣子,嘶啞地笑起來,她說她想出去走走。

  我答應了,明天就去給她買一面試衣鏡。琳琳還讓我把衛生間的鏡子也裝回去吧,她不想每天對著墻壁洗臉,她說不管什么樣子,那都是她自己,她不怕。

  晚上吃完飯,我從儲物間找出之前拆下來的鏡子,重新裝了回去。我跟琳琳站在鏡子跟前,她挽著我的胳膊靠在我身上,兩只烏黑的大眼睛笑得像兩彎新月,嘴和兩側臉腮上縱橫的疤痕和息肉卻交錯起來。

  2017年9月26日

  悶熱

  今天下班回來,給琳琳把晚飯做上之后我就開始翻箱倒柜地找這個日記本。結果翻了半天哪兒都沒有,在地上蹲久了,猛地一站起來兩眼發黑,等緩過來的時候發現琳琳站在我跟前,手里拿著我的日記本。

  我當時心直接就擰起來了,一邊兒疼一邊兒還嗵嗵嗵地跳個不停,我看著琳琳的眼睛,一時間沒敢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日記本。

  她說爸,我早就看過了,讓我別擔心。我接過日記本,她轉身就出去了,我看著她清瘦的背影,沒有勇氣問她是什么時候看到這本日記的。

  我坐下來把日記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其實我文筆不好,加上那段兒時間心里難受情緒不好,所以話寫得不好看,事兒也記得亂,但這次重新翻看,所有的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

  找這個日記本是因為今天所里新來了一個警察報道,看見他我愣了好一會兒,他真像剛當上片兒警那會兒的我啊。我想把他的事情記下來,我想看看,在這里,一個像我一樣的年輕人,他的路會通向何方。

  下午來了個人報案,說是自己放在門口的兩把鐵锨丟了。我讓小劉兒記一下就想給打發了,本來嘛,兩把破鐵锨也跑來報案,當我們警察整天閑著沒事兒啊?是,我們現在是在辦公室坐著沒錯兒,可要是因為兩把破鐵锨出了警,這期間真要是出了要緊的案子怎么辦?耽誤了時間釀成嚴重后果誰負責?

  所以做個筆錄打發走是最合適的,我們也不是不作為,回頭真有人撿著兩把鐵锨送來,我們馬上聯系失主。失主那邊兒做完筆錄心里也有譜兒了,也能踏踏實實回家了,過幾天再想這事兒就會覺得為兩把破鐵锨還跑一趟派出所兒太不值了,就這一條兒他都能把自己琢磨臉紅了。

  可今天不行了,新來這位,叫楚天的小伙子,聽說有人丟了兩把破鐵锨,警服一穿帽子戴上就要跟那人走,說要去現場。

  我趕緊跑過去給拽住,我說這還一堆事兒呢,這個案子先放放。他當時就有點兒不樂意,說我們要是忙的話他自己去就行。那我能讓他自己去么,看他這勁頭兒去了還不一定把這事兒鬧多大呢。本來我想讓小劉跟他一起,可又一想,小劉窩窩囊囊的去也也得聽人家的,干脆,我跑一趟吧。

  這家伙,到了地方把這個楚天給興奮的,又是查腳印兒又是走訪鄰居的,眼瞅著到下班的點兒了,連個眉目都沒有。我說今天就這樣吧,我得下班了。他當時聽了沒說話,扭頭看著我,用一種特別讓人不舒服的眼神。

  然后他繼續跟鄰居了解情況,我就有點兒不樂意——這人也太狂了,跟誰倆呢這是,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也沒他這樣啊。但我沒有把不滿情緒表現出來,初生牛犢,我不跟他置這個氣,我說那你在這兒忙著我先回去了,到下班的點兒了。他頭也不回,嗯了一聲開始敲下一家鄰居的門。

  剛才我一邊找日記本的時候一邊想啊,我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這么討人厭,想來想去,我覺得自己當時應該比他更討厭,雖然我那個時候沒這個楚天這么拿著雞毛當令箭,但那時候的人也比較重視資歷輩分,沒現在這么沒大沒小。

  剛才寫到一半我偷著出去望了一眼琳琳,她在自己房間里做頭花兒呢。自從跟朋友一起做頭花兒賣之后,琳琳的情緒穩定不少。我去窗前抽了根兒煙,直到抽完我也沒能猜到琳琳是什么時候知道她媽已經不在了的,這孩子,一點兒情緒上的異樣都沒有。不過也是,有幾個孩子有過她這樣的遭遇啊。

  來年琳琳她媽忌日,必須帶孩子墓地看一眼祭掃一下了,孩子怕我難受,一直假裝不知道,太壓抑了。那天我又去打聽了一下容貌恢復手術的價格,又漲價了,我這攢錢的速度跟不上啊。

  就今天丟兩把鐵锨那家,前些日子說要在墻外搭個廈子,給我遞了兩千塊,說到時候要是被有關部門說是違章建筑了讓我幫著說句話,我想了想,這種地方搭個破廈子誰還當回事兒,就收下了。當然,昧良心的錢我肯定是不收的,雖然急著給琳琳做手術,但貪贓枉法的事兒我是不會做的。

  照這速度,再有個不到兩年的時間我就能帶琳琳去做手術了,想到這兒我又有點兒擔心,怕到時候做完手術了容貌并沒有像想象中恢復得那么好。現在我跟琳琳不管怎么說還是有個盼頭兒,要是手術做完之后沒有大的起色,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就此垮掉。

  十年了,我跟琳琳都有些疲憊。

  快九點的時候,楚天打來電話,說那家的鐵锨找到了,是別家蓋房子請的工人拿去和水泥忘了送回來。

  我心說這人可真行,應了兩句準備掛電話,結果他又說丟鐵锨那家在院墻外蓋的廈子占了道,屬于違章建筑,得拆,但是那人不肯,說沒有違章,所以明天他打算去找相關部門來鑒定一下到底算不算違章。

  放下電話,我有點兒懵,這人,也太能給我找麻煩了。

  2017年9月27日

  悶熱

  今天我起了個大早,下樓騎上自行車沒去上班,直接去了昨天丟鐵锨那家,把兩千塊錢退給他,讓他趕緊拆廈子。

  他不肯,我說這事兒派出所兒說了不算,我管不了。他急了,說既然你管不了當初為啥要收下他的錢,我說當時你只是讓我幫你說話,又沒說出事兒了讓我來裁決。他問我有沒有幫他說話,我說當然有了,就昨天跟我一起過來那位,要不是我說了話,他當天晚上就能把你廈子拆了,完了還得罰你款,現在我一句話,人家去找相關部門了,你利用這個時間趕緊把廈子拆了,省得再損失一筆罰款。

  那人覺得我說的有道理,也就認了,但堅持讓我把錢留下。我想了想,好像也該收,就又揣起來了。

  到派出所沒見楚天,問了小劉兒說早上也沒見他來上班,我猜是去找相關部門了。

  果然,中午快吃飯的時候,楚天從外頭風塵仆仆地進來,氣呼呼地回到自己辦公桌后頭坐下,喝了一大杯隔夜茶之后扭頭問我,是不是我讓那人拆的廈子。

  我說沒有,我早上送琳琳去她朋友開網店的倉庫來著,所以來晚了。他說那為啥那人昨天還嘴硬死也不拆,剛才去一看已經拆得干干凈凈,弄得那個被他拽去的人很不高興。我說你折騰來折騰去不就是為了拆除這個違章建筑么?現在人家主動拆了你有啥想不通的。他說那不一樣,那人得接受懲罰,悄悄拆了太便宜他。

  我笑笑沒說話,繼續看報紙。楚天見我不理他,自己坐那兒開始發呆,其間他偷偷朝我這邊看了兩眼,我都發現了。他肯定知道是我告訴的,但也沒辦法。

  吃完午飯,我在辦公室中間的空地上甩胳膊消食兒,所長喊我去他辦公室。

  所長辦公室一股子魚腥味兒,看來最近那個在市里做水產生意的小老板又去他家看他了。所長問我說今天是不是拆了個廈子,我說是,然后他點點頭,說讓我以后一定要跟小楚也就是楚天一起出警,要帶著他學習,不能放任自流,讓他愛干啥干啥。

  我沒弄明白所長的意思,問他是不是楚天給他添麻煩了,所長直搖頭,說這人太激進,要我幫著把握分寸。然后他就拿起桌上的報紙開始看,這是他的習慣,看報就是訓話結束,我就出來了。

  人是出來了,可他的意思我是真沒明白。出來后跟楚天對了下眼,我一下子好像想起點兒什么事兒,回到椅子上坐下才漸漸理清楚這個事兒:所長小舅子在郊區蓋了個小洋樓兒,院墻也是占道,好像消防方面也存在不小隱患,但是這地兒偏,沒人管,所以也就這樣了。昨天楚天這么一鬧,今天又從市里領人下來看,說不定就看見所長小舅子那特別顯眼的小洋樓兒了,回頭真要是讓拆的話,所長這正準備在仕途上往上走走呢,肯定得大義滅親不能護著啊。其實拆了也就拆了,主要是所長那媳婦兒厲害,少不了得找他麻煩。

  所以說啊,這年輕人,除了必要的時候當當炮灰之外真是百無一用。現在回想起來,我年輕那會兒也是沒少讓人當槍使,好在我點子還算正,一直沒出什么事兒。

  剛寫完上面這句,琳琳切了盤西瓜端進來,我本能地合上日記本。孩子把西瓜飯桌上就捂嘴樂,說我跟小孩兒似的,誰稀罕看吶。我說你之前也不是沒看過,她就做了個鬼臉兒出去了。

  是啊,我是沒出什么事兒,那是因為人家找上琳琳了,孩子替我扛了事兒。人吶真是本性自私,時間稍微久一點兒,就足以讓我在這兒沾沾自喜,認為自己沒出過事兒了。剛才寫到琳琳做鬼臉,我心里不由得一哆嗦,難過又欣慰,難過的是琳琳現在的臉,做不做鬼臉都很可怕,欣慰的是,能做鬼臉,說明她把毀容這包袱放下了。

  琳琳你真是太棒了,是爸爸沒用,拖累了你,爸爸一定盡最大努力幫你恢復容貌!

  2017年12月21日

  干冷

  這幾天也不知是風向不對還是怎么了,所兒里的爐子總是不熱,煤是好煤,加進去總是不愛著,在辦公室坐時間長了兩條腿都涼透了。

  楚天看我總拿手捂腿,就從家里給我拿了一副棉護膝來,還挺管用,戴上去膝蓋立馬就不冷了,挺簡單個事兒,我之前怎么就沒想到。

  這兩三個月跟楚天我們爺兒倆處得不錯,這孩子別看腦子簡單愛沖動,但心腸是真好,對待老百姓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特別有耐心,這才來不到半年,在這一片兒威信比我高,誰家丟個什么東西都樂意跑來找他,然后他還真就能給找著。

  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小子平時在辦公室總是喜歡拿個木頭煙斗在嘴里咬著,這個典故我知道,不就是模仿福爾摩斯么,他不光叼煙斗,他還看偵探小說。但我覺得那個沒用,小說都是人編出來的,對現實生活沒有任何指導意義,對破案那就更不用說了,管用的話天底下沒有破不了的案子了。

  再說我們這郊區的一個派出所,哪有什么案子可破啊。

  上次發狠,說要努力給琳琳湊手術費之后,我在拿紅包兒這一塊兒邁的步子比之前大了不少,以至于我都不敢繼續寫日記了。這一塊兒避而不談吧,寫日記就失去意義了,都寫下來吧,又覺得心里不踏實,這以后萬一讓別人看見,這不就是現成的口供么。

  但是今天我突然想通了,我又沒貪贓枉法,我這么大歲數還在第一線風里雨里的,女兒還正等著用錢呢,我在做好工作的同時收取一點點費用是相當合理的。

  現在唯一有點兒麻煩的是楚天這小子,好幾次人家給紅包的時候他也在場,有他的份兒,但是他死活都不肯要。有懂事兒的背后會把他那個紅包兒也一起偷偷塞給我,但更多的就連我的也不給了,最多過一兩個禮拜送個錦旗到所兒里。

  誰稀罕錦旗啊,我帶著琳琳去醫院,交費的時候把錦旗拿出來管用嗎?所有送錦旗的人都不是真正要感謝對方,那都是在自我滿足,讓自己沉浸在“我也很講究”的幻覺里。我認為表達謝意最好的方式就是給錢,我幫你解決了麻煩,你出點兒錢幫我解決問題,這才是雙贏的來往。

  值得高興的是,這段時間收了不少錢,保守估計,到明年夏天錢就足夠了,這次我把通貨膨脹率都算進去了,到時候錢準夠,而且醫生說秋天做手術正合適,不冷不熱的,孩子不遭罪。

  琳琳啊,爸爸總算就要透口氣兒了,爸爸不是怪你,實在是這愧疚感壓了我十年,喘不上來氣。

  2017年12月22日

  小雪下了一整天

  今天一個老頭兒跑來報案,說自己孫子丟了。

  說實話這種報案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能遇著一兩回,夏天會多一些,為啥,因為小孩兒夏天都玩兒得比較晚,說不定忘了時間不敢回家,或者誰起個頭兒去個什么遠地方玩,要不就是去同學家,反正不管怎么樣吧,第二天基本都能找著。

  但這回有點兒麻煩,大冬天的,孩子沒了。

  一般來說,這事兒都得先觀察,很多時候警察這邊兒還沒等行動,那邊兒孩子已經回家了,然后家長一高興也忘了來派出所銷案,我們這邊兒還傻呵呵地到處給人找孩子。

  我看那老頭兒挺激動,就打算先簡單做個筆錄,然后再從長計議,結果楚天不干,拉著老頭兒坐下來一通兒嘮,本來一個挺客觀的事兒,讓他這一弄,變成警察必須也保證能幫他找回孩子了。

  老頭兒滿懷希望地走了,這是最要命的,等于說他把這攤子事兒全權交給我們了,他回家躺著等好消息了,然后我們就得沖上大街給他找孩子。

  因為這個我跟楚天還爭執了幾句,也不怪他,九月份入職,這是第一個丟孩子的案件,擱我我也興奮,但興奮歸興奮,該客觀對待還是得客觀啊。

  年紀小還是不行,遇著事兒亂。

  2017年12月23日

  降溫

  后天是平安夜了,這些年大家都開始過外國人的節了,滿大街張燈結彩。

  這一熱鬧啊,丟孩子的就更坐不住了,這種氣氛就逼著人想團圓啊。

  果不其然,今兒姓馬那老頭兒又來了,催我們找孩子。我是真想趕緊幫他把孩子找著,然后領回家踏踏實實過圣誕過元旦過春節。可是他提供的信息實在太少了,我們這片兒好幾塊區域沒有監控,跟上頭反映好幾次了一直說經費不夠,然后這個老馬頭兒就給我們一張孩子照片,現在是2017年了,難道還得我們拿著照片滿大街找人嗎?

  照片倒是已經發到公安系統的網絡上了,我跟楚天趴在電腦前等了一天也沒個消息,根本就是哪兒都沒見著這孩子。我把這個情況給老馬頭兒說了,然后他就跟我急眼,說我們拿著納稅人的錢不干正事兒,讓我把孫子還給他。我看著他老淚縱橫的樣子我也難受,誰都有孩子啊,要是可以的話我都想給他當孫子了。

  老馬頭兒在所兒里哭了好一會兒,大家誰都不敢攆他走,我實在扛不住了心說出去抽根兒煙,結果我剛站起來,他突然轉身走了。到了外頭,老馬頭兒跟我心平氣和地聊了幾句,我表示理解,也跟他簡單說了下所兒里的難處,結果他竟然給我塞起錢來。

  錢不多,一千出頭兒吧。我就收下了,然后我又給他分析了一下他的這個案子,覺得孩子離家出走的可能性很大,說不定哪天就在周邊的外地城市找到這孩子了,造得灰頭土臉,好幾天沒吃飯,然后當地派出所給送回來,這種事兒不是一次兩次了,丟孩子對家長來說一輩子遇著一次頂天了,但對我們警察來說可是見的多了,有時候這些家長真應該聽我們的話。但老馬頭兒就是那種典型的不聽話的家長,他堅信自己孩子不會離家出走,堅信孩子是被人販子拐走了。

  我苦口婆心,說你孫子今年都上初一了,誰會拐這么大的孩子啊,那也賣不出去啊。然后這老頭兒就說了個更嚇人的,說要不就是被抓去摘器官了,我說那器官也不是隨便抓個人過來摘了就能用,你就拿腎來說吧,那得先配型,合適了還得觀察原主的身體狀況,也不是說摘就摘。沒用,老頭兒把錢塞給我,囑咐我說一定幫他找到孫子,然后抹著眼淚走了。

  我當時看著他的背影,心里說馬老漢啊馬老漢,孩子我肯定會使勁兒幫你找,但這錢我也得要,沒辦法,我也有孩子啊。

  轉身會所兒里的時候,窗戶上好像有人一下子把臉收回去了,我沒看清是誰,但那個頭兒看著應該是楚天。肯定是他,也就他會想要趴窗戶上看看我在外面干什么。不知道他看沒看見我拿人家錢。

  下班的時候我扔了包煙給他,看他的反應我知道他是看見我收人家錢了。看見就看見吧,十年了,我耽誤不起了,能早一天給琳琳做手術就早一天。

  2017年12月24日

  下了點兒雪

  今天是平安夜,街上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人,我特別擔心老馬頭兒會來所兒里找我們要人,因為從昨天他走之后到現在我們一點兒進展都沒有,見著他我有點兒難堪。

  好在他一天都沒出現,網絡上也安靜了一天,并沒有任何關于那個叫馬千里的孩子的消息。白天我跟楚天盯著同一臺電腦聊了幾句閑話,大家誰也沒提這個案子,但看得出來,他比我惦記得還厲害。

  晚上吃完飯,琳琳趴在窗戶上看外面的街景,我就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想了想,很高興地點了頭。她說她喜歡冬天,因為冬天冷,冷的時候她的臉就不那么疼。

  本來琳琳是一直戴著口罩的,但街上有賣冰糖葫蘆的,琳琳要吃,我就給她買了一個。她很小心,總是把頭扭向靠墻的那邊才摘下那一側的口罩吃一口,結果沒想到,右邊是個甜品店,里面有個小孩被媽媽帶著坐在靠窗邊的位置吃東西,琳琳把臉轉過去摘下口罩的時候剛好被那個孩子看見,小孩兒當時就被嚇哭了,是那種受到強烈驚嚇才會發出的哭聲,我在外面都聽的一清二楚。

  琳琳趕緊戴好口罩,朝窗戶里面的小孩擺手道歉,然后小孩就哭得更厲害了,小孩的媽媽也被嚇了一跳,她趕緊站起來走過去摟住孩子,扭頭呵斥琳琳。

  琳琳扔掉冰糖葫蘆,轉身就跑,我就趕緊追啊,可我現在腿腳不如她,根本追不上,等我到家的時候,她已經給自己鎖在房間里了,我敲門大喊,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趕緊回自己房間去拿鑰匙,因為怕她想不開,她的房間鑰匙我偷偷拿去配了一把。我拿了鑰匙回來正要開門,里面傳出壓抑的哭聲,我這才松了口氣,哭就說明沒想死。

  我坐在客廳抽煙,覺得自己真是個王八蛋,我要是不提議出去走走,孩子怎么會遭這個罪。

  2017年12月31日

  很冷

  這幾天琳琳一直情緒低落,我也沒心思寫日記。

  圣誕節過后第二天,這一片兒又丟了個孩子。

  楚天的意思是,這兩起丟孩子事件,很有可能是同一個人或者團伙干的,我問他怎么斷定的,他想了想,說是直覺。我說直覺沒用,別看這兩起案子前后間隔時間很短,但這完全是個巧合,之前我在所兒里開會的時候也說了,什么人販子啊器官走私啊這些都是無稽之談,現在這幫當爹媽的根本也不關心孩子,平時愛答不理地也不跟孩子溝通交流,孩子有點兒什么問題也得不到及時的解決,最后有一天突然一個什么事兒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孩子受不了離家出走了,這時候家長又想起警察了,拿張照片過來就讓我們找孩子。

  我不是推卸責任,客觀就是這么個情況,不然活蹦亂跳的一個半大小子他能去哪兒?好幾天沒個音信,那就是躲家里大人去了,等過幾天錢花完了他就得回來。沒辦法,誰讓你不掙錢呢。

  但是楚天仍然堅持他的觀點,說這倆案子是一回事兒,然后他又說不出道理來,我們誰都說服不了誰,手頭兒又沒有什么值得跟進的線索,所以到頭來還是得照著我的辦法來,等,死等。

  今天琳琳的情緒有些好轉,吃晚飯的時候我講了個笑話,她笑了一下。

  她笑了,我的心卻始終提著。

  不出去吧,時間久了跟社會脫節,影響孩子身心。出去吧,大晚上都不小心被人看見臉,白天就更不好說了。琳琳出事兒之前那么好看,這一下子所有人都拿她當怪物,換成誰也受不了啊。琳琳已經夠堅強了,換成我,可能真的活不下去。

  剛才想起之前當刑警那幾回抓賭,其中有大概兩次吧,我先沖進去,賭徒們有幾個蹲在地上不敢動,還有一些往外跑。同事們在外面抓人的時候,屋里就我自己,桌上全是現金,成捆的,散的,都有,我要是拿點兒也根本沒人知道,可我當時壓根兒就沒往那兒想。因為我一心想要做個好警察,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好警察,這事兒不是好警察干的。

  現在,好警察和好父親這兩樣兒我都沒做成,我能怎么辦,我只能選擇盡量地往好父親那邊兒靠一靠。畢竟琳琳每天都在我面前出現,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以往的疏忽和過錯,一遍又一遍地催我去挽回去補救。

  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作為一個腐敗的警察被抓,一股強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我從這樣的生活中撈出來。

  2018年1月4日

  晴,氣溫回升

  那天跟楚天閑聊,他推薦我一部名叫《殺手沒有假期》的片子,我笑,還殺手沒有假期,咋的,我們警察就有啊?

  從元旦到今天,我們所兒里基本沒人好好休息過,小小的轄區一連丟了倆孩子,大家都有點兒坐不住。可坐不住歸坐不住,誰也沒有個主意,就別說主意了,連個大概齊的方向都沒有。

  這案子我們也跟上頭請教過,每次一說起來,那邊兒就問有沒有監控,我們說沒有,然后那邊兒就在電話里嘆氣。幾次下來,我們也不愛老聽嘆氣,就另外想辦法了。

  另外想辦法的意思就是等著,看看會不會有什么新線索一下子蹦出來。

  我記得以前看過一個關于狙擊手的小說,里面那個狙擊手在掩護戰友行動的時候發現對面也有狙擊手,他一直沒有找到對方的位置,只好在心里默念:再開一槍,你只要再開一槍,我就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我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那個無助的狙擊手,一邊忍受著自己的無能,一邊在潛意識里希望對方再做一次案,作案次數多了,總會露出馬腳。

  可這不該是一個警察的想法,好幾個夜晚,我被這些念頭折磨著,從床上爬起來,悄悄出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希望能遇見奇跡。可是什么都沒有,連個打架斗毆的都沒見著。

  下班的時候,楚天跟我在外面抽了根兒煙,他說他懷疑這個案子是戀童癖干的,奸殺男童。說實話我也真的朝這個方向想過,但總覺得有些荒謬,這種事情應該不會發生在這種小地方,怎么說呢,這個事兒太洋了。

  但楚天也只是猜測,他跟我說是想從我這兒得到點兒支持,但我是真的有些力不從心了現在,這么多年不干刑警,冷不丁再琢磨這些東西,不但腦子不如以前靈光,意識也跟不上了,但最重要的是,我越來越不了解眼前的這個世界了,這對我的辦案能力是個非常大的打擊。

  對了,剛才我說的那個小說里的狙擊手,最后他終于等到對方又開了一槍,那一槍打的是他。他死了,他的戰友,另一個狙擊手,根據這一槍,準確地擊殺了對面的狙擊手。

  2018年1月15日

  陰

  四個孩子,就這么毫無痕跡地沒了,我們幾個警察愣是沒招兒,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好在明天上頭調只警犬下來,其實是查假酒喝死人那案子的,我準備挪來用一下。

  楚天這人,是個好警察,但不是個能干的警察。警犬這事兒我早就打好主意了,他在那兒一個勁兒的跟上頭要求要用警犬,壓都壓不住。到時候警犬下來了咱們偷著用一下不就得了,干嘛非得搞得雞犬不寧,這事兒不經過上頭那狗鼻子就不好使了嗎?

  我跟琳琳說做手術的錢差不多夠了,孩子沒像我預期的那樣歡呼雀躍,沒有,她愣了一會兒,輕輕地“哦”了一聲,默默吃完剩下的飯,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我飯也吃不下了,把碗推到一邊,胳膊支在桌子上抽煙。一根兒煙還沒抽完,琳琳又出來了。她說她不想做手術,說自己已經習慣了現在這個樣子,挺好,不想再去遭罪。

  我說琳琳你是不是不相信手術效果,她搖頭。我房間找出看了好多遍的那家醫院的宣傳冊,給她看手術前后對照圖。她捂住眼睛不肯看,說看了會難受。

  我這十年來,頭一次跟琳琳發了火,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

  我感到自己被擊垮了,準確來說是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在這之前,我的盼頭兒就是有朝一日存夠了錢能帶著琳琳去最好的醫院做容貌恢復手術,現在她不想去,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我登錄自己的銀行賬戶,看著上面那個我一點點湊出來的數字發呆。

  到了后半夜,我漸漸想通了,我覺得自己之前太一廂情愿了,根本沒有問過琳琳到底想要什么,我所做的只是為了能讓自己少一些負罪感而已,歸根結底還是自私。

  那就隨她吧,這筆錢我幫她存著,她什么時候想用都行。

  2018年1月16日

  多云

  警犬厲害,可惜找到的是假酒不是孩子。

  回來的路上我問楚天,是不是這狗也知道自己是來找假酒的,別的事兒不管。楚天笑了一下,馬上又恢復了凝重的神色。

  晚上回到家,我不死心,又問了琳琳一遍是不是真的不做手術了,她說是。

  這真是讓人失望的一天,我吃飯的時候這樣想,后來又覺得我這大半輩子好像一直都是在失望中過來的,突然又覺得沒什么了。

  2018年1月23號

  晴

  那個看網吧的肯定有問題,憑我多年當刑警的經驗,這人絕對是有作奸犯科的行為而且還沒有被抓到,只是現在沒有證據,還不能動他。

  楚天應該也是在懷疑他,那人看著就讓人討厭,但我對這類懷疑對象一向比較謹慎,因為這種主觀好惡往往會影響判斷,容易造成工作失誤。

  這兩天我打算找機會跟蹤一下那個人,只要他干過壞事兒,就總是會留下痕跡的,我好歹干過刑警,有一定的偵察和反偵察能力,楚天的話,太容易暴露目標打草驚蛇。

  白天他又跟我使性子來著,我也沒給他好臉子,互相嗆了幾句就分頭兒做事了。其實他估計也明白,大家不過就是被案子壓得喘不過氣來,需要發泄情緒。

  琳琳晚上跟我吵了一架,其實也不是吵架,估計她也是心里不痛快憋得慌。我倒希望她能好好發泄一下,誰知沒吵兩句就哭了,我就哄啊,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會哄人,以前琳琳她媽有時候跟我撒個嬌,也能讓我給哄急眼。

  真是,這一生太失敗了。

  過來幫琳琳整理老歐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本日記,坐在沙發上看完,天已經黑了。

  不管今后誰還會看到這本日記,我在這里都要告訴你,老歐這一生并不失敗,一點兒也不。他是個好父親,好警察,也是我最好的同事。

  楚天

     

手機同步首發不限小說《丟失》

使用手機訪問 http://m.milubook.com/book/20501 閱讀本書;

使用手機訪問 http://m.milubook.com/book/20501/3129111 閱讀此章節;

2025/7/2 8:30:31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本丶国产丶欧美色综合| 国产天天综合永久精品日| 亚洲AV综合色区无码一区| 欧美自拍另类欧美综合图片区| 久久婷婷五月综合97色一本一本| 亚洲精品综合久久| 欧美日韩国产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婷婷五月综合成人D啪 | 伊人久久综合热线大杳蕉下载| 97久久国产综合精品女不卡| 国产激情综合在线观看| 久久综合久久美利坚合众国| 天天操天天干天天综合网| 日韩欧美综合在线| 亚洲欧美另类成人综合图片| 国产成人综合网在线观看| 久久综合色老色| 国产激情综合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综合久久天堂| 欧美va亚洲va国产综合| 亚洲欧美日韩国产综合在线| 亚洲人成依人成综合网| 国产天堂一区二区综合| 欧美αv日韩αv另类综合| 欧美日韩综合精品| 伊人色综合九久久天天蜜桃| 区二区三区激情综合| 亚洲欧美成人久久综合中文网| 亚洲国产婷婷综合在线精品| 亚洲欧美日韩综合在线播放| 桃花色综合影院| 天堂久久天堂AV色综合| 婷婷综合另类小说色区| 久久久久久久综合综合狠狠| 欧美伊人久久大香线蕉综合69| 久久久久综合中文字幕| 狠狠色丁香婷婷久久综合不卡| 狠狠色综合色区| 色综合久久久久综合体桃花网| 欧美亚洲日韩国产综合网| 国产成人综合久久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