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公元2031年10月17日，17時39分。

我睜開眼睛，看到頭頂上是雪白的天花板，有醫生和護士在我的身旁忙碌著。于是我知道我回來了，這里是21世紀。

“病人醒了，你去通知高先生吧?！蔽衣牭揭慌缘尼t生在囑咐護士，語氣輕描淡寫，似乎我的蘇醒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幾分鐘過后，高英明走進了病房，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其他人員的陪同。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場面，和我想象中的實在相差太大了，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沒有夾道歡呼的群眾，所以也沒有載譽歸來的英雄。就連高英明本人，都顯得有點意興索然，進門后只是禮貌地沖我笑了笑，然后在病床邊坐下來。我不知道此刻距離我和伊翎出發去執行任務，已經過去了多久，總之有一陣子沒見了，高英明的樣子顯得蒼老了許多，頭發花白了大半，臉頰消瘦得都凹進去了，神情憔悴而疲憊，半點沒有了過去的意氣風發，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普通落寞的老人。

“伊翎博士怎么沒有和你一起回來？”高英明沒有多做寒暄，開門見山地提出了疑問。

“發生了一些意外狀況，我和伊翎走散了。她被困在了另一個時空里。”

“我很遺憾?！备哂⒚鲊@息著，輕輕搖了搖頭，以示“遺憾”。

我的心頭“噌”的一下竄出了一團怒火：高英明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他不打算啟用時間機器，將伊翎接回來嗎？使用時間機器，我們有機會將伊翎平安救回來的。

不過，我沒有表露出自己的情緒，我還不知道自己此刻面對的是怎樣的局面。先把情況摸清楚再說。

“我查看了飛船里的數據，你們的研究工作進行得很棒?？墒?，你們沒有帶回來我們需要的活體樣本，研究數據也存在一定的缺失和錯漏，有些部分我們不是很能理解。等你感覺到身體好一些了，可以對研究數據再進行一下補充和修正嗎？”

我微微低著頭，心中暗暗一陣得意。那些缺失的數據，一部分是因為時間關系，沒來得及整理歸檔；而更重要的一部分，則是我故意留下來的。如果高英明得到了我們全部的研究數據，我和伊翎對他而言就失去了價值。高英明是我的宿敵，我不確定在任務完成后，他會怎樣對待我，所以我給自己留了一條后路。

鑒于眼下，我已經平安地回到了21世紀，而可憐的伊翎還被困在蠻荒的世界里受苦……

“這些數據是由伊翎進行整理的，還有一份更加重要的數據，保存在伊翎的手里。只要我們再次啟動時間機器，把伊翎接回來，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徹底戰勝龍紋病。”我信口編了一個謊言。

我要把我的伊翎救回來。

高英明沒有說話，只是兩眼直直地望著我。他的眼神，我很熟悉，就像是年輕的家長在思考如何向年幼的孩子解釋死亡和xìng愛時的眼神。這是我從小就極其厭惡的一個眼神。

“怎么了？”我低聲問，心跳不由的開始加速。

“我們沒辦法把伊博士接過來。”高英明很平靜地回答。

“你什么意思，怎么就沒辦法了？伊翎的手里可是掌握著可以拯救全世界的解藥，憑借環球科學院的影響力……”

“環球科學院已經不存在了。我們沒有任何的影響力。沒有人會再相信我們的話！”高英明竭力維持著自己一向的平靜，可是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分明都透著一股歇斯底里的勁兒，我甚至能隱隱聽到他上下兩排牙齒交錯時的聲響。這三句簡短的話語，似乎已將他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量抽離，高英明的身體坍縮成一團，腰背佝僂著，眼睛里的光變得黯淡了，整個人顯得更加蒼老和憔悴了。

我傻傻望著高英明，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什么意思，環球科學院怎么就沒有了？

高英明黯然沉默了許久，然后輕輕嘆了一口氣，將事情的經過，簡單地向我講述了一遍。

原來，在我和伊翎離開后，疫情進一步惡化，死亡人數大幅攀升。環球科學院經過了兩年多的努力，才終于找到了阻止疫情繼續擴散的辦法，并且將龍紋病的死亡率，從最初的100 ％，降低到了60 ％，人類抵擋住了病毒的瘋狂進攻，雙方進入了僵持階段。

可是此時，全球人口已經損失過半，舊世界的秩序，已經被瘟疫所破壞殆盡，在這場巨大災難所帶來的死亡和混亂中，各國政府的影響力都被嚴重削弱，而另一方面，那些掌握著海量資源和財富的大財團，影響力卻與日俱增，在混亂中悄然掌握了世界的命脈。數千年來，以土地疆域來劃分勢力范圍的傳統國家概念，在全球化的經濟浪潮和席卷全球的大災難的聯合沖擊下，分崩離析；而以財富和科技來劃分勢力的，財團式的新型帝國悄然崛起。

然而，所有權力的終極形式，都是暴力。如果沒有掌握強大的武裝力量，那些大財團所建立起的隱形帝國，在這混亂的世道中，面對殘酷的現實世界，就好像一片云霧般脆弱，一陣風就能夠讓它們消散無影。這么簡單的道理，那些叱咤風云的財閥大佬們，當然不會不明白。

可是，如何能夠快速地組建起一支足以在全球范圍內，維護財團利益的武裝力量呢？這是一個關鍵的問題，如何來解決這個問題，決定了當前在世界舞臺上相互爭競的這些個大財團，誰能夠幸存到最后，成為新世界的主宰力量。

這個決定了未來世界命運走向的問題，答案其實并不太復雜，只有兩個詞語，兩個聽起來不太搭調的詞語——科學和宗教。災難讓世人感到恐懼，恐懼讓世人努力追尋希望，依靠吸食希望而存活。而數千年來，宗教的作用，一直都是為人類提供精神上的避難所，提供無根源的希望。只是這種希望，大多時候都太過虛妄，在科學昌明的今天，缺乏足夠的吸引力?？墒?，如果用復雜和貌似理性的科學理念，來包裝和偽造“希望”，讓平凡的眾生看不穿這份虛妄，那么這份真假難辨的希望，就會像荒漠中的綠洲一樣，吸引著人們聚集在一起。聚集在一起的世人，形成浪潮，產生巨大的力量，為財團們的帝國大廈，鑄造根基。

在各大財團的扶植和操控下，各種新的思想和新的民間勢力，或者說是以各種科學理念作為包裝的新時代宗教，紛紛出現，登臺亮相。在這些新式宗教中，一個名叫“普羅米修斯”的民間組織崛起的速度最為驚人，它在出現后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便在世界各地聚集起了超過六千萬的成員。這個組織提出了一種叫做“科技民主化”的思想，主張由普羅大眾來掌控尖端科技的研究與使用。這種親民的思想，得到了廣大底層人民的支持，組織勢力因而得到急速擴張。

普羅米修斯將環球科學院視作最大的敵人，組織的主要活動就是攻擊科學院。這種行為，事實上就像是那些試圖通過和名人的罵戰來提升自身知名度的“言論領袖”們一樣，普羅米修斯的目的就是利用環球科學院的影響力，來進一步提升自身的影響力。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在這樣混亂的局勢里，面對由最極端、瘋狂的底層人民組建而成的對手，由少數精英知識分子組成的環球科學院全無抵抗之力，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里就全線潰敗，核心成員要么被殺死，要么宣布退出科學院。

“這個世界，已經不是你離開時的那個世界，它更像是你剛剛離開的那個叢林世界，原始、野蠻，到處都充滿了廝殺，弱肉強食。你不知道我費了大多的力氣，才把你接回來。”

“是你把我接回來的？可是飛船的能量已經被耗盡了……”

高英明點點頭，很誠實地回答：“是的，飛船的能量已經被耗盡了，按理說應該已經無法再啟動時間機器。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來的，飛船是從哪里補充到了如此強大的能量。不過，我想你也知道，光啟動飛船仍是不夠的，還需要啟動時間機器的接收系統，對飛船進行接收，才能讓你回到21世紀。這周圍所有的城市，都已經被‘普羅米修斯’控制，進行接收活動，就好比是在敵占區展開地下間諜活動，你無法想象我承受了多么大的風險，耗費了多大的精力，才最終完成了接收工作。我知道，你一直把我當做敵人，可是在這次的合作中，我可以說做到了仁至義盡?！备哂⒚鞯脑?，從來沒有這么的誠懇過。我在自己的內心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他是你的敵人，他是你的敵人……”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不久前失去了心愛的人，剛剛變得堅硬的心又重新變得柔軟了，望著高英明頹然的臉龐，我的心里第一次對他生出了一絲同情。

“哦，對了，”高英明起身準備離開，卻忽然想起了點什么，“忘了告訴你，普羅米修斯的領袖，或者最起碼是名義上的領袖，就是你的好哥們兒，我的好侄兒，高湛。我們都被他背叛了?！?

高湛？普羅米修斯的領袖？我一時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實在荒謬得可以。那個只懂得玩樂的紈绔子弟，居然能建立起這么龐大的組織，并擊潰了環球科學院？我的好哥們兒，居然差點讓我老死在4000年前的叢林里？

“他知道我在跟你合作嗎？”

“一開始不知道，可后來我為了跟他達成和解，把這次任務的情況，全部告訴了他?？墒?，他似乎并不怎么在乎。”高英明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轉身離開了病房。

他似乎并不怎么在乎……高湛想要讓我死……

我仿佛被人用一根冰錐刺入了心窩，心中一片悲涼，只覺整個世界都背叛了我。

這天晚上，我從新聞里看到，普羅米修斯的成員沖擊環球科學院的總部大樓，最后放火燒毀了大樓。環球科學院早就已經不存在了，它的總部已經成為了另一個機構的財產，可是這些家伙依然不肯放過它，殺人過后還要鞭尸。在沖天的火光里，暴民們在瘋狂地揮舞著手中的武器，嘶聲歡呼。

望著屏幕上癲狂的畫面，我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滿臉淚水。

這下子，伊翎是真的回不來了。

我不是什么英雄，可伊翎是的，她一心只想拯救世界，拯救這群無辜的暴民！可是這群無知的暴民剝奪了她最后的一絲生機！我們找到了拯救世人的辦法，可是他們不想要，那么好吧！好吧！好吧！

我隨后給高湛打了一個電話。接到了我的電話，高湛顯得有些慌亂，不停地向我解釋：“歐陽，你不明白，這個世界已經亂套了。這里還有60億人，幾年后能活下來的，只怕不到三分之一！要么做皇帝，要么做炮灰……歐陽，我不想死，我要做皇帝……”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高湛，別說了，掛掉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了高風的聲音，霸道得像一個帝王。然后，高湛掛斷了電話。

一團滔天怒火，仿佛一顆爆發的紅巨星，從我的胸腔里竄起，而后從我周身的每一個毛孔噴薄而出，瞬間吞沒了整個世界。

高風，這個老混蛋！他背叛了我的爺爺，又指使高湛背叛了我！他想要讓我死！

老東西，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

你覺得自己永遠都是贏家嗎？

這一次，我要讓你輸得一敗涂地！

我要毀掉你的一切！

“啊——”我像一頭暴怒的野獸，嘶吼著從病床上跳起來，一把掀翻了床頭的柜子，將被褥從床上撕扯下來，拿起皮鞋砸落了墻上的壁燈……我把周圍能夠觸碰到的一切，都假想成是高風，將它們全部砸了個稀巴爛。沒有人進來阻止我，也沒有人理會我，我仿佛被拋棄在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小角落里。

可是，瘋狂的發泄過后，換來的卻只是徹骨的疲憊與無力感。我仰面躺倒在已狼藉一片的房間中間，想要放聲痛哭，卻根本哭不出來。

說到底，我依然不過是一個自視甚高、幼稚無能的小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