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山之戰】第一篇章——淮揚煙水一夜散『玄章』（一）

　　宣明二十五年三月廿一日卯時，肅羽城鵲山天鑾殿。

　　殿外走進來一位器宇軒昂的年輕男子，星眉劍目，鼻梁高挺，烏黑色長發束成一個圓髻，尾端分垂兩肩，雖然他身材高大看起來卻極為年輕。一身墨色長袍裹在身上，依稀可見渾身肌肉線條。這樣健壯的男子，本該手中握著一件武器，更添陽剛之氣，然而他左手卻平端著一本書。玄章走近離朱奕十步之遙，跪在地上呼頌萬歲，雙手呈奉玄熙親筆書信，信腰蓋著執明封國的國璽。

　　朱奕從他眉眼間，看到了玄靈均的影子，二人容貌相似，但氣質全然不同，可有一點卻一模一樣，眼神里的淡漠，仿佛這天下跟他們無關。

　　“你是靈均的弟弟？”朱奕饒有意味地問了一句。

　　玄章抬起頭，微微仰視朱奕，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鴻鸞帝君，鋒眉赤目，高顴薄唇，有種說不出的陰郁感，雖然他此刻表情并不陰郁。玄章跪曰：“我是嫡長子玄章，靈均是我父王次子。”玄武族一向以長壽著稱，神脈覺醒者，修為越高越能保持容顏青春。

　　“放肆！”朱奕下意識地輕叱。眾臣頓時議論紛紛，叢相更是感覺這是對帝君莫大的褻瀆，忍不住想罵。

　　然而玄章并不明白朱奕這句話到底在說什么，是因為他說靈均是庶出之子犯了朱奕也是庶出的忌諱，還是因為父親先送庶子為大巫祝實乃不敬。玄章淡定地在地上向他磕了三個頭，不說話。

　　朱奕見他一臉困惑，心中又有幾分不忍，便不想為難他，揮揮手道：“去吧，內務府挑個好日子舉行巫祝冊封大典，你準備好為天下萬民祈福即可。一路風塵仆仆，先去星躔臺歇息，朕晚些時候再與你議葬禮之事。”

　　“謝陛下！”玄章跪拜后退出。

　　“陛下，大巫祝昨夜方才去世，玄武族派出的繼任者今天就到了，實在詭異，望陛下明鑒，暫緩冊封大典。”叢相手持象笏奏道。

　　朱奕擺了擺手，以示不必再奏，他心意已決。朱奕的確從靈均口中知曉他并非嫡長子，只是朱奕對玄武族的意圖有些捉摸不透。既不肯派嫡長子，為何現在又改變心意。玄熙的行事方式，讓人費解。

　　“陛下，既然熙王按照兩族約定派出大巫祝繼任者，不冊封就對三神教難有交代。玄武有占卜未知之事的能力，說不定未卜先知。依臣看，江陵地震死傷無數，可讓新任大巫祝替陛下前往云野三神殿舉行度祀法會，一來安慰亡靈，為蓬萊積福，二來安定民心，紓解民怨。”許相上前一步，建言道。

　　“此議甚好，準。著禮部尚書操辦。”朱奕雖不怵玄武，但如今境況，讓熙王相信兩族六百多年前的契約依然牢不可破非常重要。

　　去往星躔臺的路上，玄章看到了從未見過如此開闊景色，肅羽城坐落于離地千仞的鵲山山腰，從皇宮順著銀帶般的金陵江望去，山河十二郡壯美綺麗盡收眼底。當他站在星躔臺——這座比王宮地勢還要高的塔樓，橫貫蓬萊的扶搖山脈猶如一條巨龍的脊背，綿延到云端盡頭。藍天沒有一絲云彩，蓬萊就像神的寶石，璀璨奪目。

　　他想起了靈均，那個神一般完美的弟弟。

　　四十年前，正則城廢墟邊緣。

　　“王兄，就送到這里吧！”玄靈均已經看見十方森林的邊界，對玄章說。他身后是血榕樹與沼澤交錯的陰暗森林，而前方極為明亮的光芒，讓即將走出這里的玄靈均，雙目一時適應不了。

　　兄弟倆都從龜蛇之身化為人形，具是黑色長袍，在暗無天日的林中，看不清彼此的臉。這時，周圍亮起無數對幽綠色的光點，或是在沼澤中，或是在榕樹須根旁，宛如成千上萬螢火蟲攀附在巖洞中。

　　“靈均！”玄章不知道該挽留，還是就任他這樣走。

　　玄靈均把兜帽放下，平視著兄長，他臉上還帶著少年特有的稚氣，由于長期不見陽光，顏面白凈，像從未沾染過凡塵的白紗，眉目清秀。玄武族人一向外貌丑陋，皮膚褶皺如樹皮，塌目寬嘴，小耳尖腮，這對雙胞胎從一出生就俊美得不像玄武王族后裔。他們的父王將王后軟禁，把他們丟進沉悲沼自生自滅。

　　直到四十年前他們神脈覺醒，擁有了龜蛇之身，額頭上有一顆玄武王族特有的啟明星，才得回歸王廷。玄熙確認了玄章嫡長子的身份，將象征嫡長子身份的生死書傳給他。嫡長子在其他三族，都意味著繼承權，唯有在玄武族，意味著被送去千里之外的肅羽城擔任大巫祝，名為巫祝，實為質子。玄武族壽命長達三百年，玄熙剛過百歲，子孫眾多，將來誰繼承封國王位還說不準，但不會是他們。

　　“你是如何說服父王，讓你代替我去鵲山？”玄章忍不住問。

　　“王兄，我們訣別那一天到來，你就會知道，不是我要去，是天意。”玄靈均望著那片光明喧鬧的地方，平靜地說。

　　他們遠在肅羽城星躔臺擔任大巫祝的伯父三百歲誕辰已過，余下不過十幾年的壽歲，按照慣例，要送繼任者隨行，待其逝世后接掌大巫祝。

　　玄靈均認真地對玄章說：“不必為我擔心，我會遇見朱雀未來的帝君，與他一起開創新的盛世。”

　　代替玄章去成為繼任大巫祝是玄靈均自己向父王主動提出，因為他說他在神脈覺醒時，看見了自己的命運，如一顆璀璨的流火劃過長空，沒有人看不見他的光芒，他將要在上天的指引下，改變蓬萊的命運。那一天，在大殿里，高居真武寶座上，斷然拒絕了靈均的請求。

　　然而，父王突然應允靈均的請求。

　　玄章想到要代替自己去到三千里之外的帝都肅羽城，于心不忍。兩人在沉悲沼的十六年里，相依為命，躲過冤魂惡鬼的追擊，以蟲魚為食，這樣的情誼勝過同胞手足。

　　“靈均，肅羽城險惡，輔佐未來的帝君對你那么重要嗎？”玄章還是大惑不解，雖然他的法力高于玄靈均，悟性卻不如玄靈均，以至于他尚不足以勘破七情六欲，為弟弟離去難過。

　　反而是玄靈均平靜地說：“我們還有再見面的那一天，當有一日，蓂莢皆枯，你就啟程前來肅羽城，那時我的命星也即將隕落，你要記得帶來生死書。我們是天意的使者，生死一瞬，彈指一揮間。王兄，請記得！”玄靈均說完，向玄章深深作揖，他帶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淡泊，像一個視死如歸的犧牲者，毫無留戀地轉身走出了十方森林。

　　玄章看著他，消失在無邊的光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