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設(shè)備進(jìn)廠的那天，正趕上下大雪，孫宏偉不著急調(diào)試設(shè)備，而是在新車間的門前召集全體職工開大會。他一個人坐在主席臺后頭慷慨激昂，大談特談這批設(shè)備的重要意義以及美和未來的發(fā)展前景，頭頂著霜雪的小四百職工各懷心思地站在沒遮沒攔的空地上，沒幾個上心聽的。

　　“他在說些什么？”作為幫助美和引進(jìn)設(shè)備的大功臣，Mike本來也應(yīng)該坐在主席臺上，可他借口自己中文太差，跟韓蘇明站在了一塊兒。他喜歡中國文化，也特別學(xué)過中文，日常對話還能勉強(qiáng)應(yīng)付，可孫宏偉的長篇大論對他而言，就跟天書沒兩樣。

　　“立威，”韓蘇明言簡意賅地總結(jié)。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孫宏偉自然不會免俗，不過誰也沒想到他的第一把火居然燒在了曹英頭上。他前腳當(dāng)上了代理廠長，后腳就把石錦寬提成了銷售處的主任，又順勢清點了所有人手上的所有資源，然后進(jìn)行了重新分配。

　　“還真是‘飛鳥盡、良弓藏’啊，孫宏偉這翻臉也翻得太快了吧！”許菲菲替曹英打抱不平，“你就不應(yīng)該那么痛快地給出去，給他們添點麻煩也好啊。”

　　“早晚的事兒，”曹英看得通透明白，卻也還是心涼。

　　石錦寬早就受夠了曹英這么多年壓在他的頭上，這次總算“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自然要把他心中的屈辱都釋放出來。

　　平日里對曹英吆五喝六都是輕的，還常常讓她去一些偏遠(yuǎn)又難開拓的地方出差，事兒辦好了是正常，辦不好那就是陰陽怪氣的一通嘲諷。

　　“曹副主任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情緒啊？這都是廠里的決定，我也沒辦法，您要是覺得不行，可以跟咱們韓專家吹吹枕邊風(fēng)。就沖他跟孫廠長的關(guān)系，說不定會把我擼了，把你升上去了呢！”

　　“……是我能力不足，石主任您別誤會，”曹英陪著笑臉回。

　　徐華農(nóng)看不過眼去，替曹英說了兩句，“石主任，這真不怪我?guī)煾担瞧氖袌鲈缇妥屗麄儽镜氐难┭愀糗跋闩平o壟斷了，就連廣州的大廠貨都進(jìn)不去，我?guī)煾凳钦妗?

　　“華農(nóng)你現(xiàn)在也是有家有室了，就別老跟那些個人生活作風(fēng)不檢點的人攪合一塊了吧？”石錦寬輕佻地斜眼看著曹英，“曹副主任，你說呢？”

　　除了徐華農(nóng)，整個人辦公室的人都在等著看曹英的反應(yīng)，或者是說等著看她丟人現(xiàn)眼。

　　就在上個禮拜，曹英的婆婆跑到廠里連哭帶嚎地鬧了一通，，整個廠里的人都知道曹英這個不要臉的破鞋勾引韓蘇明，為了他甚至要離婚！

　　她婆婆在廠門口“表演”的時候，曹英正在檔案室里整理美和近10年以來的銷售報表，那是石錦寬專門給她下的任務(wù)。外頭都快鬧翻天了，她都一無所知，李志遠(yuǎn)找到她的時候，她還在埋頭查資料。

　　“我的姑奶奶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忙工作呢，你趕緊跟我去看看吧！”李志遠(yuǎn)找到她的時候，怪話都出來了。

　　曹英一出現(xiàn)，圍在立和他娘周圍的人就自動散開了，給她讓出了一條通道。立和他娘已經(jīng)哭號了好大一會了，整個人半癱在地上，許菲菲在旁邊臉色鐵青地試圖把她拽起來，“大娘，差不多大得了，你想逼死曹英啊！”

　　“我逼死他？明明是她想逼死我們?nèi)遥　?

　　立和他娘嘶啞著嗓子喊，她看到曹英出現(xiàn)，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撲通一聲就跪在了曹英面前，哐哐哐地給她磕頭，一邊磕還一邊哀求，“曹英你嫁到我們立和也快十年了，我們趙家哪點兒對不起你？屋里屋外都把你當(dāng)成姑奶奶一樣伺候，你那個殘廢爹也是我們伺候著，結(jié)果你居然在外頭勾引野男人，鬧著要離婚？我們趙家清清白白的人家，你不能這么欺負(fù)我們啊！”

　　曹英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個兒的婆婆，她早就覺得會有這么一點，現(xiàn)在反而有種石頭落地的感覺，“天兒挺冷了，我送您回去吧。”

　　立和他娘看著曹英，哭都忘了繼續(xù)哭，曹英表現(xiàn)得太冷靜了，這跟她想的差太多了。

　　曹英看她不動彈，索性自己上手去扶他，立和他娘開始奮力掙扎，大喊大叫，“我要見你們領(lǐng)導(dǎo)！我要當(dāng)面問問他，你們這樣的狗男女憑什么留在廠子里？”

　　“可以，您想見誰都成，您先起來，我領(lǐng)您去……”曹英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身后的人群一陣驚呼，她的心猛地抽緊了，她甚至都不敢回頭，可韓蘇明不會因為她的逃避就原地消失。

　　曹英轉(zhuǎn)頭去看韓蘇明的那一刻眼圈都紅了，“你來湊什么熱鬧，回你的實驗室去！”

　　“這種時候我怎么可能躲起來，”韓蘇明有些苦惱，但顯然不是因為現(xiàn)下糟糕的處境，只是單純因為自己不得不違背曹英的要求。

　　立和他娘看到韓蘇明的出現(xiàn)明顯有些緊張，她來前兒特意打聽過韓蘇明，技術(shù)拔尖、還有手段，在省里那都是掛了號的，甚至有傳聞?wù)f孫宏偉這個廠長之所以是代理的，就是為了兩年后給他讓位。

　　孫宏偉因為這個傳聞對韓蘇明很是介懷，處處刁難倒不至于，隔三差五的試探卻少不了，韓蘇明對此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讓孫宏偉一時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對圍觀的人來說，這些暗地里的試探跟爭斗都沒眼前老太太的撒潑打滾有意思，尤其是現(xiàn)在主演都湊齊了，他們迫切地地想要知道接下來的發(fā)展，如果事態(tài)能發(fā)展到幾個人大打出手，那就真是賺大了！

　　結(jié)果韓蘇明卻只是湊近了老太太低聲跟她說了兩句話，剛才怎么也勸不動的人利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頭也沒回地就走了，別說那些看熱鬧的了，就連許菲菲都傻了，瞪著韓蘇明半天都不眨眼。

　　人雖然走了，可事情鬧騰成這樣，廠里總要給個處理意見才行。

　　孫宏偉思來想去，決定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黃愛民，正好也算送他個不小的人情，順帶手敲打一下韓蘇明，還不弄臟自己的手，他美滋滋地翹著腿，覺得這回算是一箭三雕。

　　結(jié)果黃愛民居然大事化了、小事化無，沒借此出氣不說，還網(wǎng)開一面，發(fā)的全廠通報上上說什么經(jīng)調(diào)查不過是誤會一場，但公然大鬧廠區(qū)也是不行的，扣了曹英半個月的獎金了事，壓根就沒提韓蘇明一句。

　　“老黃人還挺不錯，我覺得得請他吃個飯，幫了你倆多大一忙啊，”許菲菲說完等了一會兒，曹英果然沒反應(yīng)，她也無所謂，換了個話題繼續(xù)說，“宋卓那天說要準(zhǔn)備買臺電視機(jī)，不知道買什么牌子的好，你說是買福日的，還是買紅梅的，還是說干脆買索尼的……”

　　“……宋卓？你們倆？”

　　“哎呦喂，你可算搭理我了，你要是再不說話我都怕你回頭跳了河，”許菲菲說得輕松，不過她是真擔(dān)心，自從立和他娘鬧騰了那一次之后，小半個月了，曹英天天都不怎么說話，倒是一有空就跑到舊廠區(qū)的后頭呆著。

　　韓蘇明擔(dān)心她的情況，來陪過她兩回，可廠子里閑言碎語的太難聽了，韓蘇明不當(dāng)回事兒，可曹英一個女人家卻不能不在乎。許菲菲是受韓蘇明所托而來，時不時就過來跟曹英東拉西扯，她是話多嘴碎，可也架不住天天這么說啊。

　　這次突然扔下個重磅炸彈，果然有奇效。

　　“是啊，我們倆處對象呢，”許菲菲不是那種羞澀的性子，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嘴角上揚(yáng)得都壓不下去。

　　“宋卓真是好福氣，”曹英發(fā)自肺腑地說。

　　“韓蘇明也不差！”許菲菲語重心長地回了一句，兩人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開了。

　　“行了，你這樣我就放心了，”許菲菲一巴掌拍在了曹英背上，“韓蘇明也就放心了。我先走了，周末休息咱們四個人一塊看電影去……另外你離婚那事兒不用愁，肯定能離成，你信我！”

　　許菲菲走了兩步，沒留神一腳踢在了生銹的設(shè)備上，上好的小羊皮靴子給劃上了一道深深的銹痕，這靴子她剛穿沒幾天，心疼地想罵人。

　　“這破設(shè)備還堆這兒干嘛呀，真是倒霉！”許菲菲氣呼呼的蹲在地上，拿著手絹小心地擦著鞋面。

　　這次淘汰下來的設(shè)備都被堆在舊廠區(qū)后面，既占地方又礙事，廠里本來打算便宜處理給別的日化廠，但是離美和近的日化廠大都是小打小鬧，根本不缺設(shè)備；離得遠(yuǎn)的，光運費就不少錢，設(shè)備太過落后，白給人家都不要。廠里又不甘心只是賣廢鐵，結(jié)果就是堆在那兒生銹。

　　“……菲菲，我想開廠。”曹英突然說道。

　　“開廠？行啊，我支持，有什么要我……”許菲菲猛地起身，“你說什么？”

　　“我想把這批淘汰的設(shè)備買下來開個日化廠，”曹英一字一句地說。

　　許菲菲看著她，想找出一點開玩笑的可能，可曹英的表情告訴她，她是認(rèn)真的。

　　“我可是專門看過報紙，上面現(xiàn)在不允許私人開廠。還有啊，你哪來那么多錢，那些設(shè)備就算是當(dāng)破銅爛鐵賣了也值不少錢呢！”許菲菲一邊剝著鹽水花生，一邊說道。

　　“私人不允許開廠倒是好解決，直接掛靠在美和日化就可以，”宋卓坐在許菲菲旁邊，雙手捧著花生殼說道，“相關(guān)的政策文件我明天給你送過來。”

　　許菲菲橫了宋卓一眼，卻不耽誤把花生仁塞到他嘴里，“我是讓你勸著她點，你倒好，還幫她出主意了。”

　　“錢的話也不是大問題，舊設(shè)備放在那兒已經(jīng)是不得不解決的大麻煩了，英子可以先支付給廠里一小部分費用，孫廠長應(yīng)該就會答應(yīng)，”韓蘇明在旁邊又補(bǔ)充了一句。

　　“嘿，合著你們?nèi)齻€人都想好了，就我一個不同意是吧，”許菲菲郁悶地拍了拍手，宋卓這邊倆手都占著，曹英自然而然地把手絹遞了過去，許菲菲擦了擦手，“那你跟我說什么，開不就得了！”

　　“其實廠里還缺個懂生產(chǎn)的，”曹英看著許菲菲笑了起來。

　　許菲菲叉腰瞪著曹英，“在這兒等我呢是吧，行，這手絹就算我的定錢了。”

　　她說著就要往口袋里揣，一旁的韓蘇明坐不住了，“許菲菲，這手絹……”

　　“怎么了？一塊手絹都舍不得，太摳門了吧！”許菲菲是故意的，她早就發(fā)現(xiàn)韓蘇明有塊一模一樣的。

　　“你想要我可以買一塊新的送給你。”

　　“我覺得這塊就挺好的，不用那么麻煩了，”許菲菲根本不理韓蘇明給的臺階，“除非你給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這是我正式送給曹英的第一份禮物，我想過其他的，更貴重的、更有用的，可最后還是覺得手絹最好，雖然不起眼，卻是貼身放著，總也少不了的東西，我不能時時陪著她，它卻可以，”韓蘇明落落大方，“這個理由可以嗎？”

　　韓菲菲回頭橫了宋卓一眼，“你看看人家”的意味非常明顯，幸好電影馬上要開場了，宋卓趕緊招呼著大家起身，曹英看了韓蘇明一眼，臉頰紅得像擦了胭脂。

　　曹英轉(zhuǎn)天跟廠里提了買下舊設(shè)備跟掛靠廠里這兩件事兒，孫宏偉大概也是覺得對不起她，答應(yīng)得還算是痛快。不過到了工廠選址的時候，曹英就犯了仇，合適的地方不好找。

　　其實在南苑農(nóng)場后山腳下有片荒地還不錯，可曹英不想去觸那個霉頭。她當(dāng)時提出要離婚的時候，趙建業(yè)雖然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個字，不過臉色也是陰沉得要滴下水來。

　　趙建業(yè)主動找上門來，是她怎么也沒想到的事兒。

　　“聽說你想開廠？”趙建業(yè)也沒有東拉西扯，直奔主題，“后山腳下那塊地你要是覺得行，我就批給你。”

　　曹英警惕地看著趙建業(yè)，她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兒平白無故落在自己頭上，她知道趙建業(yè)是什么樣的人，給出一分就要收回十分的主兒。

　　趙建業(yè)看出了她的防備，也不多解釋，直接從口袋里摸出一張蓋了章子的批條遞給她，“曹英你別想多了，我是覺得你有本事、能成事兒，咱們農(nóng)場好些人到現(xiàn)在都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在地里苦干，一年到頭就掙那么點淺，按理說得是我這個場長帶著他們掙錢，可我年紀(jì)大了……你把廠子開在那兒，鄉(xiāng)親們能跟著一塊掙點錢，那是好事兒。”

　　“還有這個也給你，”他從兜里掏出兩個紅本本，那是立和他娘藏起來的結(jié)婚證，封面皺皺巴巴地像是被反復(fù)拉扯過一樣。

　　“你想干什么？你想坑死咱們立和啊，咱們這么大年紀(jì)了，離了婚以后誰伺候立和啊！”立和他娘雙手拽著結(jié)婚證，指甲都快把封皮摳破了。

　　“咱們還是少做點孽吧，都是爹生父母養(yǎng)的，咱們放了曹英吧。”

　　“你現(xiàn)在知道裝好人了？你早干什么去了，當(dāng)初不就是你逼得她嫁過來的嗎？說以后靠著她伺候咱們倆、伺候立和……放了她？放了她我以后指望誰去！”

　　“再這么耗下去，就真的什么都指望不上了！”趙建業(yè)一把奪過了結(jié)婚證，數(shù)落著自己的老伴，“你就是個老糊涂啊！曹英跟韓蘇明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咱們兩個土都埋到脖頸子了，怎么跟他倆斗，還不如借坡下驢。曹英心軟，到時候肯定不會讓咱們還是立和餓死在家里的！”

　　“你還年輕，我們不能坑你一輩子啊……拿著吧，我先走了，”趙建業(yè)沒等曹英說話就走了，他格外走得蹣跚艱難了些，果然曹英追上來，一起把他送上了客車，趙建業(yè)知道自己賭對了。

　　曹英站在實驗室外，沖著韓蘇明搖了搖手上的結(jié)婚證，韓蘇明從來都穩(wěn)如山的手突然抖了起來，玻璃滴管清脆地碰上了試管內(nèi)部，好不容易被提純的曲酸就這么污染了。可韓蘇明卻并未放在心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

　　他低頭看著那兩本結(jié)婚證，想要去摸才發(fā)現(xiàn)自己戴了手套，他抖著手拽下手套，直接把曹英抱在了懷里，他的聲音通過彼此相貼的身體傳到了曹英的耳朵里，那聲音低沉暗啞，“真是個不錯的開始，對嗎？”

　　曹英點了點頭，眼淚打濕了他純白的防護(hù)服，“對，相當(dāng)不錯的開始，我們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