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主任，這是我們剛擬定出來的蛤蜊油標準作業流程，是根據美……”曹英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車間主任周云海一臉嫌惡地揮手打斷了，他正舉著個春雷牌半導體收音機，一臉陶醉地聽著《打龍袍》選段，直到聽完了那句“龍駒鳳輦進皇城”的西皮導板，喊完了那聲好之后，他才有空搭理曹英。

　　“標準作業流程？才干了幾天就敢說自己是‘標準’，是該說你‘初生牛犢不怕虎’呢，還是該說你‘魯班門前掄大斧’啊？”

　　周云海是美和元老級的人物，當年美和還只是個小作坊的時候，他就在這兒干了，據說廠里一多半從工人提拔起來的干部，都在他手底下干過，就連孫宏偉見了他，都得低頭哈腰地叫一聲“周叔”。他最大的問題是沒什么文化，所以干到現在，也只混到了車間主任，還是負責設備老舊、人員松散的一車間，美和廠現在唯一一個生產蛤蜊油的車間。

　　“周主任，真對不住，是我話沒說清楚，讓您誤會了，”曹英笑得比正月里供在灶王爺眼前的糖瓜還要甜，“其實這就是個怎么做蛤蜊油的步驟說明，我拿過來是想請您瞧瞧有沒有什么紕漏，蛤蜊油怎么回事您門兒清啊！”

　　曹英話說得好聽，周云海的臉色也好看了不少，“行，我知道了，你放那兒吧。”

　　曹英還想再說點什么，可周云海已經搖頭晃腦地唱起了“多虧那陳州放糧的小包拯”，她也就不再自討沒趣，把油印的冊子往亂糟糟的寫字臺上一放，沖周云海鞠了一躬，出了辦公室。

　　“老周，要不要來一盤？”曹英剛走沒一會兒，就有車間的老工人就拿著象棋來找周云海。

　　“你先擺上，還擺那茶幾上，”周云海舍不下收音機，卻也不耽誤他叫囂，“昨兒是你運氣好，今兒就讓你這老小子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回回你就這么說，回回都輸我半包煙……那個，老周啊，你這高低腿的茶幾子怎么還沒墊啊，這晃里晃蕩的一會兒……”

　　“桌子上這么多東西，你隨便拿點玩意兒墊著不就結了，”周云海不耐煩地回了一句。

　　“這不是怕你有用嘛，那我隨便拿了啊，”那人笑呵呵地回了一句，大致估摸了一下，隨手就把曹英剛送過來的油印冊子拿了起來，“……這本挺新的，能墊不能墊啊？”

　　正好京劇選段播送完了，周云海小心地把收音機往桌子上一放，起身就把那人手里的冊子搶了過來，看都沒看直接就往桌腳一塞，“廢話真多，趕緊擺子，看我怎么把你殺得片甲不留！”

　　曹英來到實驗室的時候，還沒到下班的點兒，她本想跟韓蘇明打聲招呼，就在外頭等的，結果韓蘇明非要拉她進實驗室。

　　“現在還上班呢，我進去不合適，”雖然實驗室里暫時只有韓蘇明一個人，可曹英還是挺有顧慮的。

　　“就是上班時間，你進去才合適呢，”韓蘇明一本正經地試圖說服曹英，“正好做出了一批新品需要進行測試，你來得正好。”

　　“說的這是什么話，難不成我不來，整個美和都找不到姑娘幫你測試了？”曹英故作嚴肅地瞧著韓蘇明，“咱們韓專家的人緣沒這么差吧，我現在嚴重懷疑你是想假公濟私！”

　　“既然這樣，那咱們就明人不說暗話，曹廠長愿不愿意陪我假公濟私呀？”韓蘇明握上曹英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下意識地打著圈，眼睛里的笑意根本掩不住。

　　“按說我是不應該答應的，哪能‘助紂為虐’呀，不過……”曹英臉上的義正嚴辭浮夸得不得了，像是得到了李志遠的真傳，“這次的新品關系到美和的發展乃至出口創匯，我就勉為其難犧牲一下吧！”

　　“想讓我幫你試哪一款？”曹英嚴格按照實驗室的標準清洗了雙手跟臉頰之后，坐上了實驗臺前的椅子，實驗臺上碼了足足兩排試驗品，韓蘇明眼底的烏青不是白熬出來的。

　　“先等一下，”韓蘇明抓著曹英的右手手腕，疑惑地彎腰湊上去嗅聞，“你這是……標準作業流程完成了？”

　　“還有味兒呢？”曹英難以置信地聞了聞自己左手，油墨和著煤油的沖鼻氣味讓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我剛才洗了三遍呢！”

　　“你手上的有機物成分太過復雜，”韓蘇明煞有介事地看著曹英，“如果由你自行操作的話，很可能造成試驗品的效果反饋出現偏差。”

　　“所以呢？”曹英有點擔心地問道。

　　“所以我臨時決定，所有的試驗操作將由我一個人來完成。

　　“那真是辛苦韓專家了，”曹英終于還是繃不住笑出了聲，“……咱們能好好說話了嗎？”

　　“我覺得這樣也挺有意思的，”韓蘇明邊說邊用食指輕輕挑起了曹英的下巴，湊近了觀察她此刻的皮膚狀態，兩人離得太近了，攏共不到十公分，曹英有點不自在，眼神飄到了韓蘇明白大褂的第二個透明紐扣上。

　　“現在臉上有沒有干燥緊繃的感覺？”韓蘇明像是沒有察覺曹英的羞澀，邊問邊撫摩曹英的臉頰、鼻尖還有額頭，力道輕柔，特別像春天落在臉上的柳絮，酥酥麻麻的癢，從臉上一路癢到了心里。

　　曹英突然有點想知道韓蘇明平常測試新品，是不是也是對待其他姑娘的，不過這念頭在她腦袋里還沒來得及打一個轉，就被她氣急敗壞地給趕了出去。

　　“……臉頰有點干，別的地方還行，”曹英邊說邊偷偷瞥了眼韓蘇明，發現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剛才一瞬間的走神兒，心情頓時放松了不少。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吃這種飛醋，那可真是太丟臉了。

　　韓蘇明點了點頭，伸手從實驗臺上拿了盒待測品，就開始往曹英臉上涂抹。他涂抹面霜的手法很是專業，輕抹慢拍，比起曹英每天早上大力搓臉的力道，不知道溫柔了多少。

　　曹英看著韓蘇明筆挺的鼻梁、顫動的眼瞼，還有垂落在額前的那一縷碎發，心里的癢突然敲鑼打鼓地鬧騰了起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手早已捷足先登，把那縷碎發撩了上去，還膽大妄為地想要去觸摸他的鼻尖，幸好被曹英及時制止。

　　韓蘇明抬眸看向她，曹英笑得有點心虛，“你頭發亂了，我幫你理了理。你繼續繼續，我不動你了、不打擾你了，好不好？”

　　她邊說還邊抓住了椅子的兩邊，態度端正、眼神誠懇，很是令人信服。

　　“這椅子年頭久了，小心木刺扎手，”韓蘇明拍了拍她的手背提醒，曹英忙不迭松開了手，卻正正好好地被韓蘇明攥在了手里，然后被牽著往他的臉上引。

　　“剛才是想摸哪兒？”韓蘇明問得坦坦蕩蕩，曹英的臉也紅得徹徹底底。

　　美和廠下班的時候，不少喜歡抄近道的人都習慣打實驗室前過，自然就瞧見了里頭正在膩歪的兩個人，大多數人看在眼里都呵呵一笑，卻也有那心里不痛快的。

　　虞美華到現在還惦記著韓蘇明，她本來想趁韓蘇明今天在夜校沒課，打著請教問題的旗號來跟他套近乎，結果老遠就看到曹英在實驗室里頭，手還在摸韓蘇明的臉，臉色一下子就難看到家了。她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沒忍住，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不要臉”！

　　“美華，沒想到你年紀不大，思想卻這么老土，”旁邊有人聽見了，自然而然地替韓蘇明跟曹英打抱不平，“人家韓專家跟曹英對象都快處了一年了，別說是拉個手摸了臉了，摟摟抱抱都正常啊。你平常下了班不上公園逛去過啊，現在小年輕大白天親嘴的都有的是。”

　　“小虞這是還沒對象吧？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省著看別人處對象眼饞！”

　　周邊一片哄笑，虞美華又羞又惱，捂著臉跑走了，實驗室里頭的兩個人壓根都不知道外面發生的這一切。

　　新品的測試結果需要在試用后的半小時、一小時跟三小時，分別記錄皮膚的情況。經剛才一役，曹英決定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不再招惹韓蘇明。她看著正在忙碌的韓蘇明，突然想起了許菲菲今天跟她說的事兒，“聽說李志遠辭職了？”

　　“是啊，處理結果出來的第二天，他就交了辭職信，”韓蘇明戴著口罩，說話有些甕里翁氣，“他走之前特意來找過我，說他走的那條路才是對的，讓我以后走著瞧。”

　　“你覺得他說的不對？”曹英聽出韓蘇明話語里藏著的幾分笑意。

　　“李志遠的政治敏感度一直都很高，他的選擇應該沒錯，”韓蘇明正在調整一款實驗品的合適攪拌速度，他設置好較低轉速數值之后，就來到了曹英身前，半彎下腰跟曹英對視，“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不跟他一樣？”

　　“因為你們的目的不同，”曹英十拿九穩地說道，韓蘇明笑著示意她繼續說下去，曹英得意地沖他挑了挑眉毛，“他想賺錢，你想研發，雖然鄉鎮工廠的錢不少，可現在的情況是，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來的，更好的試驗設備、國家的扶持力度以及多家國營工廠的聯合，甚至是出國深造的機會，我沒猜錯吧？”

　　韓蘇明認同地點了點頭，“基本正確，不過你疏忽了一點。”

　　“哪一點？”曹英好奇地追問。

　　“那就是咱家里不是已經有一個能賺錢的了，我得做好后勤輔助工作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