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孫很有想法、也很有遠見啊，居然能想到了在過年的時候，聯合興華百貨跟時裝表演隊一起推銷新產品，搞得很有聲勢嘛！”1987年6月的交流會上，分管經濟的梁副市長聽完了孫宏偉的報告，忍不住在會后拉著他繼續夸獎。

　　“不僅有想法，還有運氣呢！大年初三那天，正趕上日本的富士電視臺來廟會拍攝，順便把搶購產品的大場面也一塊拍了進去，播出之后反響很不錯。現在從日本來的旅游團，都點名要買咱們美和的人參高級美容蜜，還有化妝品，”旅游局的劉局長沖孫宏偉豎起了大拇指，“小孫，你這也是為國爭光啊！”

　　孫宏偉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在領導面前不再是沒名沒姓的小人物，而是幫著市里甚至是省里完成出口創匯的先進工作者。人參高級美容蜜跟同系列的化妝品，現在已經徹底打開了日本的高端日化品出口市場。

　　這比前兩年珍珠美白面霜在市場上取得的成績，出色百倍。孫宏偉覺得自己已經勝券在握，等到今年11月代理廠長任期結束的時候，美和日化的廠長一定還是他，決不可能旁落他人！

　　“沒有沒有，都是領導們指導有方，”孫宏偉心里樂開了花，臉上卻還是掛著誠惶誠恐的笑，腰也快彎成了90度，“一想到能給國家掙外匯我就干勁十足，天天冥思苦想，想著一定不能辜負領導們對我……我們美和的期望！”

　　“行，好好干！”梁副市長滿意地點了點頭，“對了，接受富士電視臺采訪的那個小伙子就是那個從日本留學回來的韓專家吧，真是一表人材、年輕有為啊……哎，老方，正要找你呢，咱們家大侄女還沒嫁人吧，孫廠長那邊有個小伙子不錯，也在日本留過學，要不要介紹……”

　　“哎，兒孫自有兒孫福，”方卓運擺手拒絕，“現在年輕人都提倡自由戀愛，我可不要當那惹人嫌的老古板！”

　　“指桑罵槐，是不是？”梁副市長自然明白了方卓運的意思，“既然這樣，那我也不管了啊。不過咱大侄女應該回國了吧，怎么一直都不來看看我這個當叔叔的？”

　　“她回是回了，可在家住了不到一個禮拜就跑出去了，說是要奮斗自己的事業？”方卓運就像個普通的老父親，面對已經擁有自己生活跟想法的女兒，表現得既欣慰又無奈，“別說你了，我都沒見她兩回。”

　　“年輕人有想法有沖勁是好事兒，子雯雖說是個姑娘，不過現在巾幗也不讓須眉……”

　　兩個人邊說邊并肩走遠了，剩下的話孫宏偉也聽不大清了，不過就剛才聽到的信息，已經讓他很滿意了。孫宏偉覺得自己也算是吉人天相了，畢竟常務副市長方卓運要是真看上韓蘇明，成了他的老丈人，那他這個平頭老百姓再怎么折騰，也不過是給人做嫁衣裳！

　　不過這也提醒了孫宏偉，得趕緊招兩個懂英語跟日語的大學生……不行，最好還得是研究生進廠，不能讓韓蘇明繼續在那兒冒尖兒出風頭了。

　　人參高級美容蜜最開始計劃的是通過日本厚先省的檢測，直接進口日本行銷，可日本貿易壁壘太高，人參高級美容蜜的檢測一直通不過，兩邊只好僵在那里。還是韓蘇明提議，不如把產品先運到香港，再轉運日本，雖說繞了大一圈，增加了點運輸成本，不過總算能進日本賣了。

　　可產品經香港轉運，就面臨著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那就是語言障礙。

　　大量的文件證明不是英文或者是日文，能夠熟練應用這兩種語言的化工人才，別說是美和日化了，就是整個市里頭，估摸著也不超過5個。

　　這部分工作毫無爭議地落在了韓蘇明的肩上。

　　研發跟銷售，一出一進，哪怕孫宏偉再不想承認，美和日化的兩個命門，都被韓蘇明攥在了手里，孫宏偉覺得自己這個廠長，根本就是田埂上戳著的破爛稻草人，連個幌子都算不上。

　　當然，所有的文件最終都還得他簽字蓋章才作數，韓蘇明事做得滴水不漏，挑不出錯，甚至是還體貼地給他附上了中文翻譯，可孫宏偉還是覺得心里不踏實。

　　研發這事兒他沒辦法，可銷售他絕對要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會議結束當天，孫宏偉就馬不停蹄地趕到外國語學校，要來了日語跟英語專業成績最好的兩個畢業生，周曉偉跟呂桂蓮，正好一男一女。讓孫宏偉格外滿意的是，這倆學生居然都是外地人，在本地全無根基，正好不擔心生什么枝節。

　　孫宏偉算盤打得不錯，想著讓他倆給韓蘇明當助手，一點一點地架空韓蘇明。

　　可事情遠不是他想得那么簡單，大量的專業名詞對毫無化工專業基礎的外行人來說，跟一門外語也差不多了。

　　孫宏偉心煩氣躁地看著那倆大學生，一人抱著一本磚頭厚的化學化工詞匯字典，跟剛出殼的小鴨子似的，跟著韓蘇明的屁股后頭，一口一個師傅地叫著，像是忘了是誰把他倆招進廠的。

　　聽那倆大學生的意思，韓蘇明的教導毫無保留。孫宏偉相信，韓蘇明從不吝嗇分享，“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種已經驗證過千百次的古訓，在他那兒像是廢紙一張。

　　孫宏偉不過是開了個小差，心思轉回來的時候，不耐煩地發現他倆又一次把每日匯報變成韓蘇明崇拜發言會。孫宏偉面上笑得慈愛，不著痕跡地岔開話題，邀請他倆周末到家里吃飯。

　　他得拉攏這倆沒腦子的貨，工作專業人格魅力上，他沒法韓蘇明跟比，索性就從生活上下手，宿舍給安排最好的，待遇上也格外偏愛，隔三差五還帶到家里去打牙祭。

　　只是孫宏偉沒想到，自己居然押錯了寶，這倆人是扶不上墻的爛泥，韓蘇明不過請了兩天假，讓他倆臨時頂了頂，就搞出了大紕漏！

　　報關文件出了問題，船進不了港，香港那邊催著發正確的文件，倆人卻頂不住壓力，越急越找不出哪兒不對，孫宏偉等了一會兒，讓呂桂蓮趕緊給韓蘇明打電話。

　　“師傅今天拍結婚照，還是不要打擾……”呂桂蓮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孫宏偉劈手打斷了。

　　“這一船貨退回來是多大的損失，你知不知道？別說他韓蘇明今天拍結婚照了，就算是在洞房，也得給我叫回來！”

　　孫宏偉在呂桂蓮面前從來都是和風細雨的慈愛領導，哪見他發這么大的火，直接嚇傻了。孫宏偉看她呆看自己不動，氣得一拳錘在了桌上，連茶杯都跳了起來，“你在這兒站著看我干什么？還不快去打！”

　　“……哎，我……我馬上去！”呂桂蓮嚇得轉頭就往外跑，黃愛民正好進來了，伸手攔了她一把，“別急別急，我先看看，實在是不行再去找蘇明，結婚怎么說也是人生大事嘛！”

　　“老黃你怎么也分不清輕重緩急了呢？個人的事情永遠都要排在集體的后頭！”孫宏偉邊說邊狠狠地瞪著呂桂蓮，呂桂蓮嚇得眼淚在眼眶里一個勁兒地打轉，卻也不敢哭出聲，憋得都快要打哆嗦了。

　　孫宏偉看著黃愛民慢悠悠地翻看那一疊資料，還來回來去地看，越看越心煩氣躁，“老黃你就別在這兒裹亂了，你在夜校學得那點皮毛，還看得懂這個！”

　　“我學的那可不是皮毛，怎么說也是蘇明教的，夠用了，”黃愛民也不惱，他伸手點了點其中一段，“應該是這兒的問題，產品的成分翻譯不夠準確，不過我也拿捏不準，打電話問問蘇明吧，這個點他應該還在英姿廠。”

　　電話打過去，韓蘇明果然在，呂桂蓮囊著鼻子、抽抽嗒嗒地跟韓蘇明交流，黃愛民在旁邊時不時地補充兩句，攏共打了不到10分鐘就掛了電話，孫宏偉的臉色卻直到船順順利利地進了港，才稍微好看了點。

　　那邊的事兒妥了，這邊已經換好婚紗跟西裝的曹英跟韓蘇明也總算站到了背景墻前，倆人正根據攝影師的要求調整姿勢呢。另外一對剛結束拍攝的小夫妻打旁邊一過，女的一眼就瞧見了曹英懷里抱著的那捧紅玫瑰，真真是嬌艷欲滴，再一看自己手上那把顏色都曬褪的塑料假花，當時就氣炸了。

　　“你們怎么回事兒啊？”她氣呼呼地把假花往地上一摔，男的也跟著要挽袖子，“憑什么他們的花那么好看，我們的這么丑啊！”

　　“憑什么？就憑人家那是自己帶過來的！”旁邊的工作人員一語制勝，她撿起假花拍了拍，沒好氣地催促，“還有問題嗎？沒問題就快點把婚紗脫下來，下面還有人等著呢！”

　　韓蘇雨一開始還覺得自家弟弟弄這么一捧紅玫瑰，純粹多此一舉，“人家照相館里都預備好了。”

　　可這么一路看下來，不只是曹英喜歡，照相館里頭的姑娘就沒有不喜歡的，有好幾個還跟對象發起了脾氣，嬌聲嬌氣地說什么一點都不羅曼蒂克，“你看看人家！”

　　韓蘇雨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小瞧了蘇明，只要他愿意，討好女孩子簡直易如反掌，就像現在。

　　“新郎官看看我，別總看新娘！”拍照的師傅已經說第五遍了，語氣都無奈了，韓蘇雨在旁邊憋笑憋得眼淚都快出來。曹英臉更是羞得臉通紅，她咬著嘴唇，伸手去推韓蘇明的臉，“你好好的！”

　　韓蘇明這才計謀得逞似的看向攝影師。

　　穿著新買白紗裙的阿和在旁邊認真看著，她以為現在就是婚禮現場了，覺得自己這個被小舅媽欽點的花童必須得干點什么才夠稱職。趁媽媽分神，她偷偷溜到了外頭，靠著乖巧可愛的一張臉，跟收錢的阿姨討來了一大把彩紙碎，又偷偷溜了回來。

　　“兩位都看我……很好，要拍了，3、2、1！”阿和時間點卡得剛剛好，沖進畫面撒彩紙碎的瞬間，拍照的師傅正好按下了快門。

　　“你這鬼丫頭別搗亂！”韓蘇雨第一個反應過來，趕緊把阿和拖到一邊，跟拍照的師傅賠禮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怪我沒看住孩子，我們再拍一張、再拍一張。”

　　可等照片洗出來，大家都覺得有阿和的那張更好看，就連遠在上海待產的許菲菲也這么覺得。

　　“宋卓快來看，蘇明跟英子的婚紗照可真有意思，還有撒花的小花童呢！”

　　許菲菲的肚子已經老大了，像懷揣著一只巨大飽滿的西瓜，走路都是標準的鴨子步，去上海之前她覺得肯定趕不上參加曹英跟韓蘇明的婚禮了，還跟曹英抱怨了好一會兒。

　　“沒事兒，反正我也沒打算辦，”卻不曾想曹英一語驚人。

　　“沒打算辦？是你不想辦還是韓蘇明他們家不想辦？”許菲菲當時怕韓家看不起曹英這個二婚的，曹英又好面子，干脆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說她不愿意。

　　曹英抬頭看了許菲菲，就知道她想什么了，不過也沒多加解釋，“真的，我覺得領個證就行。”

　　韓蘇雨剛知道的時候，想法跟許菲菲差不多，拉著她的手絮叨了大半天，讓她放寬心，別想多了。

　　“放心，知道你們忙，婚禮的事兒不讓你倆操心，姐給你們辦得漂漂亮亮。我們韓家找了這么漂亮能干的兒媳婦，肯定得大操大辦，讓所有人知道。”

　　韓蘇雨邊說邊拿著正反兩面都寫滿了單子，讓她看還有什么想添的，韓蘇明幾次三番想幫曹英解圍都不行，反被當姐姐的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肯定是你干了什么讓英子受委屈了，才不愿意辦婚禮。一邊呆著去，別在我眼前晃悠，看著都心煩！”

　　“除了結婚證，什么都不想要？”許菲菲不甘心地追問，就連旁邊的夏紅艷都好奇地等曹英的回答。

　　許菲菲覺得自己的婚結得就夠草率了，準備的時間不夠，到現在她想起來都不痛快。最郁悶的是，當時照相館的白婚紗沒了，她穿著大紅色的婚紗拍的照片，雖然人人都夸她穿紅色顯氣色，可她還是覺得俗氣得不行。

　　“婚紗照都不想拍？”

　　“……這倒也不是，婚紗照還挺想拍的，”曹英仰頭笑了起來，她眼神有那么一絲羞澀跟憧憬，“倒也不用穿穿啥，我總想著，蘇明要是能穿著白襯衣，捧著玫瑰花，那我肯定……”

　　她沒說完就自己都受不了似的揮了揮手，“我這想法有點太奇怪了，是吧？”

　　“不，特別羅曼蒂克！”許菲菲當時特別斬釘截鐵地說，現在她也這么說。

　　“蘇明還真給預備了玫瑰花，真好。”許菲菲不無羨慕地感慨道。

　　“我看看，”宋卓正好晾完了衣服，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接過了照片。

　　他這是特別請了一個禮拜的假來上海陪產，知道的沒一個不夸他疼媳婦兒。

　　“拍得還真不錯，俊男靚女。這樣吧，等寶寶出生之后，咱倆帶著寶寶一塊去拍一次，到時候我一定幫你選最漂亮最白的婚紗，肯定不比英子差！”宋卓從背后抱住許菲菲，一邊摸著她的肚子一邊在她耳邊笑著說。

　　“孩子都有了還有什么好拍的，瞎胡鬧！”許菲菲之前提過一次不喜歡紅色的婚紗，沒想到宋卓一直記著。

　　“那有什么，就這么說定了。”宋卓堅持。

　　“好了先不說這個了，毛巾我給你放浴室了，去洗個澡吧，忙活了大半天，一身的汗。”

　　“還是我媳婦兒知道心疼我，”宋卓拿起桌上的BP機就往浴室走，許菲菲差點讓他樂壞了，“BP機就放在外頭吧，不差洗澡的這幾分鐘，再給弄壞了。”

　　許菲菲說著就把BP機從他手里拿過來，隨手放到茶幾上，宋卓站那兒眼巴巴地看著，許菲菲轉頭發現他還看著自己，還以為他擔心自己，“放心，我不干重活，就擦擦桌子，你快去洗澡吧。”

　　“……嗯，你別動了，桌子我出來擦就行，”宋卓說完就進了浴室，不到10分鐘就把澡洗完了，他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往外走，直奔著BP機過去了。

　　“這么快就洗完了？你那BP機響了兩回，快看看是不是單位找你？”許菲菲頭也沒回地說，結果好一會兒沒聽到應答，扭頭一看，發現房門大敞著，宋卓鞋都沒換，穿著拖鞋就蹬蹬蹬地奔下了樓。

　　“你看看你爹多忙啊，你呀，就別磨蹭了，快點出來吧，”許菲菲輕輕拍了拍肚子催促道，她心里盤算著鑰匙再不生，就讓宋卓回去算了。

　　“阿姨，吾打只電話。”宋卓跟傳達室的阿姨說完，還做賊心虛地座機往自己這兒挪了挪，側著身子飛快地按完了早就爛熟于心的電話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刻才接起來。

　　“你還知道給我回電話啊，你說，你都幾天沒聯系我了，宋卓，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太過分了嗎？”電話那頭的嬌嗔女聲讓宋卓瞬間抖了抖，他趕緊瞄了一眼阿姨，發現對方正投入地看著《西游記》，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我說過我們已經結束了，別再聯系我了！”饒是如此，宋卓聲音還是小得幾乎聽不見。

　　“結束？”女人的聲音充滿了嘲諷，“宋卓，別做夢了，我沒說結束，咱們倆就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