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雯到底從哪兒弄來了這么多錢？”曹英現在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

　　她本以為方子雯帶來的資金也就是小河嬋娟，總有流干的一天，可現在看來，那資金宛如大江大海，不管趙永富怎么往下壓價，香海那邊都應得特別痛快，連個磕巴都不打。

　　“老妹兒，這價錢我不敢再往下壓了，已經到根兒了。香海那邊也不彪，再這么整，他們早晚得收拾我，”趙永富也有點嚇著了，決定見好就收，“……你說這香海到底是什么路數啊，咋這么趁錢呢，這個造法，就跟那錢是大風刮來的似的！”

　　曹英不知道，她現在只有無奈苦笑的份兒，她想到的那些應對之策都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方子雯的資金有耗盡的那一天。可看現在這架勢，在這近乎于絕對的金錢壓制之下，她那些背地里的小動作都成了可笑的無用功，曹英現在是徹底沒招了。

　　她想跟韓蘇明聊聊，看看能不能互相啟發，找到一個全新的突破口，英姿廠再這么下去，堅持不了多久就得關門大吉。

　　可她拿起話筒，剛撥出兩個號又把話筒掛了回去。韓蘇明最近的日子不好過，孫宏偉總算騰出了手，使出百般手段想要徹底“馴服”他，可韓蘇明偏又是個不吃這一套的，兩邊都快鬧僵了，曹英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孫宏偉手里送把柄了。

　　“……今天開這個會，一方面呢，是要表揚一下大家，今年大家干得都不錯！這離年底還有兩個多月，咱們美和的業績已經比去年翻了兩番還不止，今年咱們大家伙都能過個紅火年了！”

　　孫宏偉愜意地享受著臺下如雷的掌聲，這是他應得的，不過這并不是他今天召開全廠職工大會的目的，他這次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敲山震虎。

　　“好了，說完了好的方面，咱們再說說不好的。現在廠里啊有一部分人，準確的說，就是那一小撮人，認不清自己的位置、擺不正自己的態度……不要覺得自己給廠里做出了貢獻，就可以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

　　孫宏偉清了清嗓子，做個強調的手勢，“這種想法是絕對要不得！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美和廠的一份子，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廠子的發展中，投入到出口創匯的大事業中，要竭盡全力，而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更不是‘得隴望蜀’……”

　　“哎，你說廠長是不是說咱師傅呢？”坐在第一排的呂桂蓮忍不住捅了捅旁邊的周曉偉。

　　周曉偉往旁邊挪了挪，不想理她。

　　他早看出孫宏偉跟韓蘇明兩個人不對付，還特意提醒了呂桂蓮好幾次，想在美和長長久久地干下去，站對了邊兒比什么都重要，看樣子呂桂蓮是一點都沒聽進去。

　　呂桂蓮擔心地看向坐在主席臺角落的韓蘇明，不只是她，會場里一多半的人都格外留意韓蘇明的反應，可韓蘇明的表現實在讓他們匪夷所思。他既沒有因為跌了面子而羞惱，也沒有擺出一貫的清冷神色，而是在那兒奮筆疾書著什么，臉大半藏在陰影里，看都看不清模。

　　“……難道在寫辭職信？”呂桂蓮腦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這個念頭，越琢磨越覺得很有這個可能。

　　她一時熱血上頭，覺得自己應該跟隨師傅的腳步，離開這個是非不分、黑白顛倒的鬼地方，當下就有點坐不住了。

　　可轉念一想，父母對她來美和上班都特別的滿意，倆人因為這事兒走路下巴頦兒都揚著的，要是知道她沒干幾個月就起了辭職的心，肯定不能答應。

　　呂桂蓮心涼了半截，勇氣也跟著失了大半，覺得自己站在了愛情跟親情的分叉口，必須要拋棄掉其中一邊，這種“不得不”進行的抉擇讓她陷入了深切的彷徨迷茫中，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忙活著什么呢？”坐在韓蘇明旁邊的黃愛民偷瞥了一眼正慷慨激昂的孫宏偉，忍不住提點明顯在“不務正業”的韓蘇明，“廠長還在那兒講話呢，當著這么些人，稍微給他點兒面子！”

　　黃愛民剛說完就后悔了，萬一韓蘇明反駁一句“他怎么不知道給我留面子”，這事兒就沒法繼續說了。幸好韓蘇明沒提這茬兒，只是讓他稍微等等。

　　等什么？黃愛民有點緊張，所幸沒幾分鐘答案就揭曉了。說實在的，他怎么也沒想到等到的會是這個。

　　“咱們這段時間不是一直苦惱于純VC的穩定性太低，以至于沒辦法以足夠高的濃度應用于護膚品中嘛，還有就是更穩定的水溶性VC衍生物受限于技術跟現有的實驗室條件，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合成……”

　　新來的兩個大學生前些日子終于能獨當一面了，孫宏偉就火急火燎地給研發，準確地說是給韓蘇明下了新任務，要求他研發一款同樣具有出口品質的美白功效面霜，作為珍珠美白面霜的升級版。

　　要求高也就罷了，給的時間還少，孫宏偉明確要求這款新品要在過年之前就正式投產，滿打滿算也就只剩下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了。

　　韓蘇明直接當著眾人的面說自己做不到，說孫宏偉提出這樣的要求是不尊重科學、不尊重市場。誰都沒想到韓蘇明會這么直白，本來就是要找茬兒的孫宏偉都沒想到。

　　孫宏偉是有計劃的，他原打算一步一步地對韓蘇明挑錯施壓，慢條斯理地調理他，結果剛使出了第一招就目的達成。

　　是不是有點太容易了？孫宏偉知道韓蘇明不是這么沉不住氣的人，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不過幕布既然已經拉開，就沒有合上的可能。更何況他才是一廠之長，任韓蘇明再有本事，只要他在美和干一天，就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遇到困難就往后縮？這怎么行！蘇明啊，你可是日本留學回來的，咱們國家的科學家當年打著算盤都能造出原子彈，你連個雪花膏都弄不出來？”

　　從那天開始孫宏偉就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明里暗里地擠兌他，對韓蘇明提出的合理要求也是嘴上應得痛快，行動上卻是半點也無，還隔三差五地改要求、挑毛病。黃愛民好心好意地勸過幾句，說“韓蘇明也是有脾氣的，廠長您不能這么硬來”，孫宏偉當時咂巴著濃茶，沒等黃愛民說完就讓他“專注自己的本職工作”。

　　黃愛民壓根沒想到韓蘇明居然還在攻關美白面霜的難題，他還以為兩人杠上之后，韓蘇明就徹底撂了挑子，現在看來是自己還是小瞧人家了。

　　“我現在想到了一個辦法，也不算是正經解決辦法，不過可以用，”韓蘇明把畫好示意圖的信紙往黃愛民那兒推了推，“咱們可以制作獨立的VC粉末包裝搭配基礎乳液，要求顧客在使用之前，自行將VC粉末加入到乳液中搖勻。”

　　“好主意啊蘇明！”對于韓蘇明不硬撞南墻而是選擇繞道而行的做法，黃愛民很是欣賞，他有點激動，動作幅度稍微大了點，身下的椅子發出吱嘎一聲響，“使用前自行混合，能從根本上解決VC的不穩定性問題，又能保證足夠高濃度的VC成分，這樣美白效果也就能達到了……我擔心的是，老百姓習不習慣這樣的操作，具體的包裝形式也要……”

　　“……咱們這會議時間是不是太長了？我看有些同志已經按耐不住，自己開起小會兒了，”孫宏偉的聲音通過話筒喇叭的放大，包裹著戲謔的笑意，傳到了大會現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他邊說還邊看向黃愛民，臉上也是帶著笑的。

　　可這笑是假的，黃愛民離得近，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笑就像是初冬早晨脆薄的冰，一戳就破，孫宏偉的眼睛可比那三九的天還冷。

　　這種時候黃愛民沒法解釋，孫宏偉也不想聽他的解釋，“既然這樣，那咱們就散會，大家回自己的崗位上好好干，爭取年底的時候給我、給省里市里的領導一個大驚喜！”

　　“……哎，老黃你先等等，蘇明也一塊兒，”呂桂蓮磨磨蹭蹭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頭，正聽見廠長跟倆人說話，“你倆剛才那事兒還沒說完吧？那先不著急回去，在這兒再多商量一會兒，順帶手幫著工會把會場也收拾了。三點鐘的那個廠領導的會還有大半個多鐘頭……沒事兒，不著急，都收拾好了再來，等著你倆！”

　　黃愛民聽完差點兒恨瘋了，自己怎么說也是美和的二把手，孫宏偉個王八蛋居然讓自己收拾會場？他氣得抓起面前的茶杯就要往地上砸，茶杯被高舉過了頭頂，溫熱的茶水順著傾斜的杯口往下淌，很快打濕了他的袖口。黃愛民咬著牙使了好幾下勁，結果還是沒膽子砸下去，茶杯讓他扔回桌上，叮叮當當地滾了好幾圈，好不熱鬧。

　　孫宏偉雖說發了話，可工會的人也不敢真讓黃愛民跟韓蘇明動手。

　　俗話說得好，“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他們可不想觸這個霉頭，一個個戰戰兢兢的，都不敢往主席臺這兒圍。

　　可架不住有人從主席臺上從下走，韓蘇明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挽起襯衣袖子，撈起一塊抹布擰干之后就開始擦桌子。

　　“哎呀，韓專家快放下、快放下，這活你怎么能干呢！”工會的孔大姐趕過來搶抹布，韓蘇明痛快地松了手，可轉身又撿起搪瓷臉盆開始收茶杯跟果盤，孔大姐一看這勸不住的架勢，也就隨他去了。

　　“師傅我幫你！”呂桂蓮跑過來幫著收拾。至于周曉偉，早就跟著孫宏偉后頭屁顛屁顛地走了，呂桂蓮在心里翻來覆去地罵他叛徒沒骨氣，可還是不解氣。

　　黃愛民沒韓蘇明那么好的心態，借著煙癮犯了躲了出去。他在外頭叼著煙，仰頭望著天，覺得自己真夠窩囊的，又想到談論專業的韓蘇明跟收拾會場的韓蘇明，兩者重合在一起，怪異又和諧。

　　“真是個怪人，”他笑著說了一句，下一秒又想起了自己濕答答的衣袖，忍不住低聲罵了好幾句，既罵孫宏偉，也罵自己。

　　韓蘇明端著滿滿一盆子茶杯往后勤送，呂桂蓮扔下抹布就要去追，卻被孔大姐給叫住了。

　　“別天天圍著你師傅轉，見天兒看他這樣的，那普通男人可就入不了眼了！”孔大姐是過來人，呂桂蓮怎么回事兒她心里門兒清，“我看小周都開始處對象了，你呢，喜歡什么樣兒的跟大姐說，大姐這兒什么樣的好小伙都有！”

　　“我……我還小呢，不著急！”呂桂蓮通紅著一張臉推辭。

　　“小？不小了，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老二都滿地跑了！”

　　黃愛民跟韓蘇明快四點了才趕到小會議室，孫宏偉還真是說到做到，帶著滿滿會議室的人等他倆，進門的時候那齊刷刷的注目禮，搞得黃愛民坐下了半天都還覺得不自在。

　　孫宏偉這次把廠里車間主任級別的都喊來開會，說是要聽聽大家近期的工作安排，幾十號人挨個匯報，一人五分鐘也得說到天黑，黃愛民坐得肚子咕嚕咕嚕叫，也才說了不到三分之一。

　　他謹慎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這回椅子沒響，他看了一圈會議室，大家都坐不住了，不是幾個人湊在一堆兒小聲嘀咕，就是眼神發直地放空自己，韓蘇明還在寫著什么，黃愛民探頭看了一眼，似乎是獨立VC的包裝材質及形式可能探討。

　　“……你等會兒再說，蘇明你站起來！”就這樣孫宏偉也不忘找茬兒，“我知道英姿廠現在的形勢不容樂觀，你跟曹英又是兩口子，心里肯定著急。可你到底還是咱們美和的職工，不能太過分是不是？”

　　其實這時候只要韓蘇明把他寫的東西亮出來，就能徹底堵住孫宏偉的嘴，把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徑暴露無遺，可韓蘇明偏偏把信紙疊好揣兜里，乖乖地站著聽訓。

　　“您說的很有道理，”不僅如此，韓蘇明還倍感認同地點了點頭，“我其實也這么覺得，所以我決定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