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派出所待了兩三個小時，民警耐心審問，擊潰了強哥一伙想扯皮的心理，我才弄明白整件事的經過。

　　少年名叫代紹飛，17歲，不是本地人，因故離家出走，為混口飯吃而加入了這伙社會青年，原以為是西部大開發好賺錢，后來發現是傳銷組織，就偷偷放跑了幾個帶著全部存款要來投資的傻帽，害得強哥他們損失二十萬。

　　“沒活兒干啊，要么跳樓自殺，要么落草為寇，實在沒有活路了……”

　　強哥觍著臉跟民警遞煙、解釋。

　　民警一把拍開他的手，板著臉訓斥：“沒活路就能搞傳銷？就能打人？你說你們一個個都是身強體壯的年輕人，有手有腳，還有個摩托車，干點什么正當的生意不能養活自己？連未成年人都騙，連女人都打，你是不是還想當銅鑼灣扛把子的？”

　　強哥唯唯諾諾，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瞥向我們的目光卻異常兇狠。

　　我和李大騰錄完口供，登記了身份證件，采集了指紋，最后民警表示我們如果不想追究對方刑事責任，簽個字接受調解，拿上混子們湊給我的五千塊錢賠款，就可以先走了。

　　李大騰還憤憤不平，但我心里還揣著事，拉上他要走。

　　強哥和幾個帶頭動手的混子雖然認錯態度良好，也每人賠了幾百塊錢，但治安拘留幾天還是免不了的，要被關進留置室等候下一步處罰。進去之前，他恨恨地對縮在墻角椅子上的代紹飛丟下一句：“等著！”

　　我腳步一停，轉身問民警：“這孩子我能帶走嗎？”

　　民警忙著寫記錄，頭也不抬：“能能能，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他回家吧，不然我們還得把他送到救助站去。你告訴他家里人，他這個年紀最容易學壞，現在不好好教育，往后他進派出所的日子還多著呢！”

　　我走到墻角，俯下身子，溫和地問代紹飛：“我送你回家吧？畢竟你還是個孩子——嚯！這孩子怎么這么高！”

　　代紹飛衣衫破舊又特別瘦，一直佝僂著腰，進了派出所也始終低著頭緊靠墻角，看起來瑟瑟縮縮，頂多只有一米八的樣子。可他聽到了我憐憫的語氣，卻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還挺直了脊背，一瞬間變得頂天立地，頭發梢都快戳到屋頂的日光燈管了，就這身高最少得有一米九吧，嚇了我一大跳。

　　我從俯視變成仰望，還在倒抽冷氣，他理也不理我，徑直走出門去。

　　這一副自尊心受傷的小孩子神態，我太熟悉了，搖搖頭，追上去：“喂，我送你回家吧？”

　　“我沒家。”

　　他聲音冷冰冰的，跟剛才罵我“誰是你兒子？滾！”，差不多一個語氣。

　　“你父母呢？”

　　“沒父母。”

　　“跟我一樣啊……”我頓生惻隱之心，“你還在上學嗎？在哪個學校？你現在住在什么地方？你有地方住嗎？吃過午飯沒有？”

　　我問了一串，他一句也不理，站在門口停頓一下，隨便選了個方向踽踽獨行。

　　——很明顯，他不想回家，還是要繼續這種四處流浪的生活。如果過幾天再被強哥他們撞見，可能就沒這么好命，再碰上像我這種俠肝義膽的好人了。

　　——若非無家可歸，就是家中有什么隱痛，無法回去。

　　——他真的，和我一樣啊……

　　我盯著他的背影，扭頭對李大騰說：“騰哥兒，我有個大膽的想法。”

　　李大騰還算了解我，一瞬間就反應過來我想做什么，謹慎地勸道：“針對你大膽的想法，我有個誠懇的忠告——不行！”

　　可惜，他的勸告，我從來都不聽。

　　我跑了幾步追上去，一把揪住代紹飛的袖子，他衣服質量不佳，差點被我一把扯爛：“你給我站住！別動！我告訴你，你現在只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我送你回家！第二，你得跟我走！給你五秒鐘思考。五！”

　　他隱忍地長吐一口氣：“你能不能別管我？放手！”

　　“四！”

　　“你神經病啊？”

　　“三！”

　　“我憑什么跟你走？你是誰？”

　　“二！”

　　“我根本就不認識你，滾！”

　　“一！”

　　“……你聽不懂人話？”

　　“好。”我點了點頭，松開手，轉個身往回走，“既然你不愿意做選擇，那我現在就回派出所，我要舉報未成年人流浪街頭，讓他們把你送進救助站，遣送回原籍……”

　　“你站住！”

　　背后果然傳來一聲怒吼。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迅速斂起笑容，板著臉轉過身去：“怎么樣？你改變主意了嗎？”

　　“你這人怎么……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要我做什么？”

　　代紹飛神情十分煩躁，同時，卻也透著一點怯。這孩子皮膚甚黑，明明臉孔稚氣卻努力裝出成年男子那種深沉的眼神，嘴唇邊一圈絨毛，亂糟糟的殺馬特發型也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長期沒剪，遮著額頭上的幾個痘痘，正處于一個男孩子青春期變化最大、也是人生中最丑的階段，好在五官生得周正，倒也不算太難看。

　　“我家祖傳開學校，你不愿回家，就去上學！”

　　我把他拽到車邊，打開后座車門，硬生生將他塞了進去。

　　李大騰叉著腰賭氣站在旁邊，目睹我做了這一切，無奈地搖搖頭，只好慢吞吞地坐進副駕駛。

　　他是個憨厚的老好人，自有一套四平八穩的處世哲學，但從小到大都說服不了我。

　　我跳上車，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

　　“我可沒錢交學費！”代紹飛警惕地提醒我。

　　我自顧開車，頭也不回，隨手拿了包零食往后面一丟：“少說廢話，不然就坐車后斗去！”

　　“我也沒什么文化，初中畢業我就——”

　　或許是零食起了作用，他語氣緩和下來，別別扭扭地交待自己情況。

　　他既然上了車，就等于是進了我的地盤，豈能容忍他再占據主動地位？我當即語氣一兇：“閉嘴！再吵吵我就把你綁到車輪轂上，拿你的前列腺當剎車！”

　　李大騰死死捂著半張臉，竭力將笑聲憋回去。

　　后座一陣無言，接著傳來悉悉索索撕開零食包裝，咯吱咯吱吃東西的聲音。

　　我心中一寬，料想這孩子雖然不服氣，但心理上已經不自覺地接受了被大人管住的現實，于是開始實行懷柔政策，從后視鏡里看著他，好言好語：“我要是說你幼稚，你可能不服氣。這一路，要開很久，咱們有的是機會聊天，你先乖乖坐好吧。”

　　他含含糊糊嗯了一聲，繼續咯吱咯吱，肯定是餓了。

　　我看著方向盤上，自己手背的傷，十分惆悵——沒想到，堂堂運輸鐵漢啊，打別人幾拳，自己的關節還蹭破皮了！古人云：“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才幾個月沒練習，我手已經這么嬌氣了，古人誠不欺我也！

　　反省一下，今天為什么被人揍得鼻青臉腫？因為練習松懈了！實戰也少了！

　　回想前幾年，每天都見縫插針的鍛煉身體，早上跟著楊叔的大貨車跑步幾公里，跑慢了就得吸尾氣，到點追不上車，還沒有早飯吃。每個休息區，老楊在篝火旁教我摔皮人的時候，引來無數人圍觀贊嘆。別的司機，休息時間都是抽煙吹牛、刷微信、看點無碼小視頻，只有我會淡淡說一聲“做30個俯臥撐休息休息”，抽煙群眾紛紛側目。每當這時，我就會油然而生一種高校學霸聲稱“做兩道微積分放松一下”的自豪感。漫長的六年，我向楊叔學來了精湛的駕駛技術，和實用的搏擊技巧，一對一放倒80公斤以下沒練過的壯漢就跟摔布娃娃似的。

　　痛定思痛，我決定回去一定要重拾當年激情，找回巔峰狀態。

　　——畢竟我師父是拿過金腰帶的洲際拳王，我自己還開了一家搏擊俱樂部，打架打輸了，傳出去太特么丟人！

　　我心有郁結，上了高速，車開得略快，李大騰縮在座椅上特別緊張，沒話找話說，試圖放松心情：“哎，老司機，最考驗車技的是不是側方位停車？”

　　“側方位還好，全油門側方停車，最考驗車技。”

　　“那不就是漂移入位嗎？”

　　“差不多吧。”

　　“你會嗎？”

　　“呵呵，這不算什么，我開著貨車還超過凱迪拉克呢。”

　　不是吹牛，我開的第一輛車是長頭大卡，特別老，特別破，那輛車出廠的時候，估計我還是個小學生吧。手熟后沒多久，我就駕著它在高速上超過一次凱迪拉克，那酸爽，一般人無法體會。

　　當時我被對方刺激得失去理智了，以一種下了高速就去賣廢鐵的決心，咬緊牙關往死里踩油門。老卡車飆到130碼的時候，發動機瘋狂地咆哮著，整個車皮震得哐哐直抖，我感覺自己仿佛就坐在1964年羅布泊地區噴薄而出的蘑菇云里，全身骨頭都快被顛散架了，甚至一度出現了白內障的癥狀——視力減退、模糊、重影、黑影、眩光。

　　可惜，第二個回合我還是輸了，硬件是硬傷。

　　比軟件，比技術，我是不會服輸的。我師父駕齡十年，三百多萬公里無事故，我六年。有時路途無聊，就跟他比賽軋汽水罐，只有車子速度足夠快，輪胎又能準確地軋過汽水罐時，才會發出一聲爆響，響聲多的就贏。

　　最近一年，我的贏面已經偏大了。

　　這一天耽誤了不少時間，天擦黑時，才開到陜西省境內。我在路上找了間門口掛著羊肉的車馬大店，先住下來，吃飯休息，明天再接著趕路。

　　楊叔以前出車，都是佛系休息，在爛泥窩里也睡過。我一開始還不太習慣，為了搶一張墊屁股的舊報紙跟人動過武。后來，逐漸練出了一身耐臟的好本事，善于藏污納垢，倆月不洗澡，毫無不適感，因此我經常驕傲地對別人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懶惰的資本！”

　　代紹飛默默地跟在我身后，默默地吃了三大碗羊肉泡饃，把200多斤的胖老板都嚇壞了。

　　這孩子，總是一臉猶豫和心事重重的樣子，不肯說話。直到我買了身新衣服，喊他洗澡的時候，他終于憋出一句話來：“謝謝。”

　　“不錯不錯，會使用文明用語了！”

　　為示表揚，我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頭發，捋下一手油來，令我十分震驚：“你有多久沒洗澡了？”

　　他滿臉通紅，抱起衣服，沖進衛生間。

　　胖老板家的羊肉便宜又好吃，我讓他連夜宰了幾頭羊速凍起來，好帶回家吃。誰知越往南方開，天氣越暖和，走半道上羊肉就化凍了，摻著血的冰水從車后斗里慢慢流到路上，嚇得無數后車報警，警察紛紛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