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到建康
作者:渚舟|發(fā)布時間:2021-01-25 04:07|字數(shù):4473
葉夕從沒到過離家這般遠的地方。
十月的江邊柳色還泛著綠,大江上一直吹來冷風,單薄的船篷根本遮不住。裹著水汽的風鉆進骨子里,讓她發(fā)燙的額頭又昏沉幾分。
“到嘍!”船工的吆喝讓葉夕回過神來。她伸手在江里掬了一捧水,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
形如長蛇的官道挨著渡口,蜿蜒伸至盡頭的城門,路旁樹蔭下,擠坐著三三兩兩的流民。進城百姓在城門前排出長隊。喧雜人聲飄到江上。船工熟練把船靠住,轉(zhuǎn)頭招呼客人下船。
葉夕勉強站起來摸了半晌,終于摸出一個錢,剛?cè)o船工,江上一道浪花打來,船身猛地一晃,幸虧她抓住了船槳,才沒跌倒。
劃船的老翁嘆氣,“丫頭,你病了一路也沒個人照應,可有人來接?”
“親戚不知道我來。”葉夕摸向胸口,手札還在衣服里,她擠出一絲笑容,“您可知烏衣巷怎么走?”
“丫頭的親戚……住烏衣巷?”老翁眼里的可憐瞬間變成震驚。這個衣裳臟破,發(fā)如蓬草,面色蠟白,病怏怏的小丫頭,竟想去烏衣巷?
葉夕不太明白船工為何驚訝。
老翁換出和藹笑容,跑船多年,他一貫少說話多做事,“丫頭,你進西籬門,找到河岸一直走。找不著路就隨便問,烏衣巷無人不知。”
“多謝。”渾渾噩噩間,葉夕記下船工的話。剛才船的晃動扯到她背后結(jié)痂的傷口,她顧不上疼痛,抬腳朝城門走去。
五十多天了,她在林子里躲了許久,費盡力氣活下來。才一步一挪,一路南下。不管獨自跋涉野外,還是混在流民隊伍里,饑餓和疼痛一直如影隨形。幾次她都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但到底撐到了現(xiàn)在。
終于,晉國都城建康的西籬門,就在眼前。
只是進城的隊伍縮短得有些慢。
“黃籍還是白籍?”城門的士兵盤問著進城的百姓。到晉國境內(nèi)這么久,葉夕知道,那是晉國官府區(qū)分本國百姓和南下僑民的不同戶籍。
思前想后,葉夕扯住身前一位看起來面善的中年婦人問道:“請問,若既不是黃籍,也不是白籍呢?”
那婦人轉(zhuǎn)身一見葉夕的模樣,蹙眉嘟囔起來,“北伐大軍都回來了,流民怎還這般多。”婦人悄然把衣袖抽出葉夕的手,朝后退了小步,“怎么不在邊境州郡注籍,就到建康來了?衙吏會給你注籍,再遷到僑州落戶。”她指著路邊那些灰頭土臉的流民,“喏,就在路邊呆著,等罷。”
有的流民背靠大樹,麻木無神地蜷縮著身子。有的跪在路旁,朝進城的百姓乞討。他們不知會迎來怎樣的日子,眼里飄蕩著聽天由命的茫然。沒人愿意靠近他們,路過也避得遠遠的。當蓬頭垢面,渾身酸臭的葉夕站到隊尾,旁邊的人都皺起眉頭,小聲抱怨著避開。葉夕顧不上在意,此刻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我得進城。”
婦人嗤笑,“小娘子,你沒戶籍怎么進城。如今桓大司馬推行新政,嚴查無籍之民,漏役之民。世道又亂,這流民啊,他們不敢放進城的。”
“這么多流民睡在路邊,官府不管嗎?”
“這年頭流民南逃又沒個止境,衙吏也得下值休息啊。”
“官府不是要嚴查無籍之民嗎?”
“上頭貴人又不會親自過問,下面人何必累著自己。”婦人已有些不耐煩。
這里沒人對流民有好臉色,葉夕皺了皺眉,沒有再問。她得想辦法進城。
突然,進城隊伍響起一陣交頭接耳的騷動,大家紛紛朝碼頭方向張望。挎竹籃的婦人也不例外,她拍了拍前面一位女子的肩膀,“阿妹快看!船上是王家七郎吧!待會把香囊送他呀。”
被拍的年輕女子看過去,輕聲說道:“誰不知王家七郎跟夫人恩愛得很,大姊就別說笑了。”
婦人咳了一聲,繼續(xù)望向碼頭,“現(xiàn)在出來的是顧家三郎?他好像尚未婚娶。”
“大姊!你怎么逮著人就瞎說!”一抹緋紅染上女子臉頰,頗有些羞惱。
婦人轉(zhuǎn)著眼珠想了想,“哎喲我這記性!”她掩嘴笑道:“我竟忘了阿妹的意中人是……唉,你喜歡誰不好,偏喜歡他。”
年輕女子趕緊搶話,“好了!你嫁人前都繡過多少香囊,倒來笑我。”婦人見她赧得通紅的雙頰,更笑個不停。
葉夕順著她們的目光望去,一艘高大樓船正在緩緩停靠。幾位高冠博帶,豐神俊朗的公子出現(xiàn)在甲板上,似在互相告別。不知誰是她們口中的王家七郎,顧家三郎。
樓船上放下一道長長的艞板,公子們依次下船,坐上碼頭邊的牛車。這些綴著云羅紗幔的烏木車,一看就出自大戶人家。
“你們在看什么?”葉夕不解問道。
婦人指著船艙外懸掛的謝字燈籠,“那是謝氏的船!那些士族公子啊,這時節(jié)經(jīng)常乘舟泛江,一游就是好幾天,烹江鮮食螃蟹,再佐以上好的黃酒,肯定是謝氏自釀的烏程酒,外面都買不到的!哎呀,咱們這輩子恐怕都沒福氣嘗一口!”
一輛牛車緩緩離開,一上官道,行人們都自覺退讓。行到城門下,士兵恭敬一禮,沒有阻攔便放進了城。
“守衛(wèi)怎不查那輛牛車?”葉夕蹙眉問道。
“誰會查王氏的車?”婦人瞥一眼葉夕,“果然什么都不懂。”
“王氏?”葉夕一臉茫然,她確實不知王氏是什么人家,想來是不同尋常的,不過她并不關(guān)心。
“那可是住烏衣巷的瑯琊王氏。”婦人強調(diào)著烏衣巷三字。
葉夕雙眸一亮,“我找的人也住烏衣巷。”此話一出,周圍人皆嗤笑出聲。
“阿妹,看來有人比你更癡心妄想,阿姊以后再不笑你咯!”婦人回身朝她的妹妹細聲笑道。
一到晉國,每提起烏衣巷,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都充滿不屑。就算再不懂,也瞧得出烏衣巷在晉人心中的不同。按往常,葉夕定會出言一辯,但此刻頭暈陣陣襲來,蠶食著如強弩之末的意識,她只好按了按太陽穴,打起精神硬撐。
“這許久了,怎不見你那謝郎?”那婦人笑問小妹,“雖說謝郎是陳郡謝氏年輕輩最出眾的,但聽說這人不太好相與啊,你真要給他送香囊?”
“大姊!”小妹的臉更紅了幾分,喃喃自語,“只、只要謝郎看我一眼,就夠了……”
“傻妹子。”婦人搖頭一嘆。
“謝郎?”葉夕若有所思,“晉人都這么叫姓謝的?我要找的人也姓謝,那……”
“聽聽你這口氣!”婦人像被嚇了一跳,不住打量起葉夕,“你要找的人,姓謝名甚吶?”
“他叫……”葉夕被一陣喧嘩打斷。
“快看快看!是謝郎!謝郎!”周圍人群雀躍起來。
船艙里走出一名眉目俊逸的公子,身量高大,腰佩長劍,束發(fā)帛巾在江風下翩然飛舞。船主正躬身匯報什么,他偏首聽得專注,不時點頭。遠遠望去,只覺他周身裹著一層涼氣兒,散出拒人千里的清冷。
那小妹癡癡望著,“謝郎還是笑起來最好看。”
婦人嘖嘖感嘆,“謝郎這種上上品的人物,長得跟神仙似的。他不看你,你都失魂成這樣。要是他那雙桃花似的眸子瞧你一眼,你怕是得瘋。”
葉夕也看到了他。
謝……玄?
距離有些遠,葉夕看不真切。那人與謝玄身量相似,一身廣袖墨襦,全然不似過去的戎裝。她不敢確認,欲往前幾步瞧個清楚,那小妹突然往碼頭跑去。人圍得越來越多,葉夕一咬牙,干脆也擠了過去。人流推著她前進,停不下來,腳底水泡還在刺刺地疼。
不像其他公子那般施然踱步,他一手扶劍,大步迅捷,很快就來到岸上。
“謝郎!”那家小妹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春眸含水,赧若羞花。她手心捧著一枚繡著蝴蝶的香囊,頭埋進臂彎,“繡了十多日……聞之可提神靜心……請、請謝郎收下!”
女子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讓他腳步一頓,微蹙眉頭,“這能繡十多日?”身后一名護衛(wèi)猛地一咳,男子才淡淡一笑,“是很好聞。”
周圍人群一陣笑語和哄鬧。
那家小妹既歡喜又羞澀,指尖不停卷著袖邊,“謝郎可……喜歡?”
男子看著香囊,眸里盈出柔色,“少時喜歡,如今不戴了。”他沒接下香囊,話語溫和卻疏離,“多謝。”
小娘子勉強笑著,眼眶瞬間涌出潤澤,手心緊拽香囊,局促說道:“是我考慮不周……望、望謝郎今后定要平安順遂!”言罷,她飛快一禮,便用衣袖遮臉退到自家大姊身后。
男子反倒松了口氣。
“都說謝氏風流,老奴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一位頭戴籠冠,雙鬢斑白的老者滿臉堆笑,從旁走來。
“原來是吳常侍。”男子扶劍轉(zhuǎn)身,頷首一禮。
中常侍吳東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拱手上前客套,“謝掾出城數(shù)日,路上辛苦了。”
男子淺笑,“乘舟游江倒不辛苦。”
老者仍笑,“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怕謝掾坐船乏了,老奴不就耽誤謝掾歇息了?”
男子昂頭略看天色,“未到正午,哪能又歇。”
“呵呵,謝掾盡跟老奴說笑。”吳東努力維持著笑意,抬袖擦了擦額頭薄汗。
“吳常侍有何事,請直說。”男子溫和一笑。
“老奴奉詔,陛下和桓公請謝掾入宮議事。”吳東忙躬身指向一邊停靠的牛車。
男子再無別話,解下腰間長劍遞給護衛(wèi),轉(zhuǎn)頭道:“走吧。”
老者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引路。
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縫隙,葉夕已然看清男子模樣。眼見他將登上牛車,她急得連連撥開人群,往前擠去。
“謝玄……謝玄!是我……你別走!”葉夕揮手高呼,周圍人群為之側(cè)目,響起紛紛議論。
“這些流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憑她也想跟謝郎搭上幾句話?”
難聽的話語灌入耳中,傷口傳來陣陣痛楚,但葉夕顧不得許多,只拼盡全力擠到了人群最前。
謝玄停下腳步,盯著突然冒出的葉夕。
葉夕剛往前邁了一步,不知從哪里鉆出兩個彪形大漢,一左一右把她死死架住。
他分明看到自己了。
“謝玄?”葉夕看不懂,難道因為自己臟兮兮的,教他認不出了?
“一介流民,竟敢在此撒野!”吳東看了一眼葉夕,輕攏長袖掩住鼻尖,“如今這些流民越發(fā)肆無忌憚了,半點禮數(shù)都不懂。”
“我……”葉夕想辯解,一動身子,那兩人忙猛勁加力,按在她背后傷口上。尖銳的疼痛貫穿脊背,眼角倏爾滑出淚光,可她仍咬牙忍耐著。
謝玄眼神一沉,“放開她。”他頓了頓,又淡淡說道:“家破人亡才會當流民,他們活著都不易,還顧得上什么禮數(shù)。”
兩個大漢這才放手,退回人群中。
好歹是伺候陛下的人,謝玄卻為了個流民當眾反駁自己,吳東心里有些不舒服。不就是個新晉門戶,也在這里擺臉?但他也不好對士族公子說什么,只好躬身賠笑,“謝掾,咱們走吧,免得陛下和桓公等急了。”
葉夕急得脫口而出,“謝玄你別走!”可她的力氣終究不多了,“葉朝在哪……”話沒說完,一陣巨大的眩暈襲來,葉夕再也支撐不住,腳底一軟。眼前一黑的瞬間,她以為自己定會摔在地上,卻不想有人一把扯住她的胳膊。
周圍人群頓時炸開了鍋。
生人難近的謝郎竟疾步上前去扶個暈倒的流民?也不嫌臟嫌臭?
那年輕女子和挎竹籃的中年婦人更是驚得說不出話。
周圍爆發(fā)出紛紛議論,化為一片混沌雜音。苦苦支撐的力氣終于耗盡,腦海已如灌鉛般昏沉,魂魄仿佛正在遠離身體。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她耳畔只傳來一道低沉聲音。
“帶她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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