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兄長的替代品，戰沙場，赴兵戎，平定邊疆，旌旗十萬。

　　多年來蕭貴妃幽禁阿娘，我被迫替病臥榻上的兄長出征。

　　我歸來之時，兄長久病大愈。我不得不褪下戰袍，嫁作人妻，從此兄長名鎮天下，封侯進祿。

　　而我死在了后宅勾心斗角的陷害之中。

　　再次睜開眼，我正奉蕭貴妃之命女扮男裝騙婚。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大棲的長清公主。

　　1

　　長清公主很美。

　　饒是我重生后再次見到她，還是不免動容。

　　她側臥在御花園的小廊里，一身紅裙襯得她很白。

　　“衛將軍來了。”

　　她說話的語氣溫吞柔和，偏偏那股氣場卻不由地讓我肅然起敬。

　　在宮內，她備受皇帝的冷落，是唯一一個還未嫁人的公主。

　　蕭貴妃就想要這樣的一個傀儡公主。

　　讓兄長受了我的功勛后，再借迎娶公主的名號，一路平步青云，位極人臣。

　　最后再達成他們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們都沒想到。

　　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勢單力薄的女人。

　　最后走出了深閨，走到了成見的背面，巍峨的大棲史書之上。

　　我凝眸鄭重地向她鞠了一躬。

　　我想起在我被后宅的怨婦毒死后。

　　我的靈魂游蕩在大棲。

　　看見她不動聲色，氣勢凌人，最后一雙嬌結素手戴上了皇帝的冕冠。

　　我是何等的震撼。

　　是她，讓大棲的史書由此改寫。

　　可我未曾等到，那時的我已是一縷孤魂。

　　……

　　在我愣神之際，一旁的侍女已為我備好了茶。

　　“嘶……”

　　我余光瞟了去。

　　長清公主表情隱有不適，她揉了揉右腿。

　　我上前了幾步，將早已準備好的藥單呈了上去。

　　上一世，長清公主常年腿疾病痛，直到晚年神醫獻計配藥，才有緩解。

　　“這是末將從民間得來的藥方，上面記述的幾味草藥熬制后熱敷于疼痛處，方能見效。”

　　長清公主安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命侍女收下了。

　　“衛將軍有心，替本宮謝過蕭貴妃。”

　　我凜神，把身后籠子里的翠鳥提了過來。

　　“差點忘了，蕭貴妃給公主帶來了翠鳥。”

　　長清公主抬眸望了眼天色。

　　“放桌上吧。”

　　我頷首，別開籠口，翠鳥趁著空隙飛了出去。

　　翠鳥圓滾滾的身子在空中翻騰，開心地啾啾不停。

　　我誠惶誠恐地俯身。

　　“恕末將手腳愚笨，拂了貴妃和公主的興致。”

　　長清公主發出一道愉悅的笑聲。

　　“衛將軍不必拘束，本宮瞧著翠鳥飛出去，倒是別有一番景致。”

　　我抬頭，對上長清公主探究的眼神。

　　她意興闌珊地低首，朝我點了點頭。

　　“衛將軍此去繞疆一戰，望一切順利，本宮等著衛將軍的好消息。”

　　2

　　繞疆一戰，我不得不去。

　　蕭貴妃把阿娘幽禁在宮中以此逼我就范。

　　但就算沒有阿娘的牽制，我也愿攜浩然春風，蕩邊關冬冷。

　　因為兄長的懦弱多疾，給了我一次從戎報國的機會。

　　從小，我就喜歡在馬背上的時光。

　　阿娘是府中的第八個小妾，我的存在更是無比卑微。

　　衛家甚至不給我冠以衛姓。

　　但是有阿娘在身邊，我就感到很知足。

　　在阿娘眼里，三從四德都是束縛女人的裹腳布。

　　她說：“我的女兒不是籠中的雀，不管在什么時候，都該是徜徉四野的風。”

　　阿娘讓我不要囚于女德之書。

　　她讓我讀諸子百家精通七十二術。

　　而論拉弓揮劍，我也不曾輸于任何人。

　　可大棲，從未有過女流之輩上戰場的先河。

　　蕭貴妃是衛府表親的嫡女。

　　她與我兄長從小一起長大。

　　她入宮后，坐上貴妃之位，仍和我兄長私相授受，糾纏不清。

　　后來衛家要應詔參軍。

　　蕭貴妃舍不得兄長，加上兄長天性怯弱，從未練過武。

　　他們懼了，又貪戀功名，便盯上了我。

　　我本就是府里不起眼的庶女，衛家子女眾多，許多人甚至不知道有我的存在。

　　如此以后，我變成了兄長的替代品。

　　但我很樂意赴兵戎，從那以后，我女扮男裝，以兄長之名代表衛家參軍。

　　我發于卒伍，殺敵立功，打出威名。

　　前世，在我前往繞疆之前。

　　蕭貴妃找過我，她看我的時候，眼神永遠充滿著不屑。

　　“你幫你兄長鋪了八年的路，這次戰后，你便脫下戰袍吧。”

　　她靠近我，語調輕揚。

　　“你倒是越來越像男人了，等回來后，本宮會放了你阿娘，再許你一門好親事，給你一個做女人相夫教子的機會。”

　　她露出的那副表情，仿佛是給了我莫大的恩賜。

　　我不為所動，我天真的覺得，只要我平定此番戰亂，返鄉后軍功赫赫。

　　哪怕我揭示自己是衛家庶女，皇帝也能網開一面，冠我之名，授我以軍功。

　　八年的縱馬提槍，明刀覆血代胭脂。

　　我已能使得大棲最快最好的刀劍。

　　我如何能不自信，我能成為大棲的第一位女將軍。

　　前世，在繞疆之亂結束后，周邊小國都無不臣服。

　　大棲將迎來，六年毫無戰亂的和平。

　　很快，我受詔前來御書房面圣。

　　我在圣前吐露心聲，豪言壯語。

　　可皇帝熱切的眼神逐漸冰冷，我的心跟著一點一點涼下去。

　　我被秘密打入了天牢。

　　蕭貴妃前來笑我不知天高地厚。

　　“這可是大棲，明堂之上，男性為尊，不是你一介女流就能改變世俗的地方。”

　　我不甘心，我始終不肯將藏起來的虎符交出來，何不讓天下人知道領兵打仗的人是誰。

　　直到蕭貴妃把阿娘的斷指送了過來，我才妥協。

　　我那病臥榻上八年的兄長，從此便領了我的軍功，成了大棲的威武將軍。

　　那之后，我化上紅妝，嫁給了一個素未謀面的男子。

　　后宅女眷盛行爭寵之風，我終日郁郁寡歡，最后被投毒致死。

　　多年上陣殺敵，我本就做好了隨時會戰死的準備。

　　我一直覺得，就算死，我也會死在邊關兵刃飲血的嗡鳴之中。

　　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一種死法。

　　3

　　拜別長清公主后。

　　我徑直入宮，來到了蕭貴妃的住所。

　　習武之人對周圍環境很敏銳。

　　從踏出長清公主殿內的一刻，我便察覺到有人在跟著我。

　　哪怕在我面見蕭貴妃時，那種被人觀察著的感覺，仍舊沒有消散。

　　蕭貴妃躺在貴妃椅上，表情不耐地屏退了侍女。

　　“怎么這么慢，長清公主怎么說的？”

　　蕭貴妃本是向皇帝求一份恩準，等我平息繞疆之戰后，將公主許給“我”。

　　可哪怕長清不受寵，皇帝卻不知為何死死不松口。

　　蕭貴妃便想讓長清公主自行請旨。

　　前世我按吩咐試探長清公主。

　　她三言兩語便圓滑地將我的話術堵了回去。

　　可后來，在我被打入天牢后。

　　皇帝卻奇跡地松口，將公主許給了兄長。

　　蕭貴妃見我不說話，揚手就將身旁的花瓶朝我扔了過來。

　　我抬腳踢去，花瓶碎了一地，蕭貴妃嚇得變了臉色。

　　我勾了勾嘴角，氣定神閑：“貴妃倒不如親自去問問長清公主，是否愿意嫁給兄長。”

　　蕭貴妃立馬變了臉色，罵我目無尊長，又搬出阿娘來威脅我。

　　我看著她尖酸刻薄的模樣，不免心生厭惡。

　　上一世，在她給我帶來阿娘斷指的時候。

　　我就該與他們同歸于盡。

　　阿娘，早就不在了。

　　死去后，我游蕩在宮中各處。

　　方才從宮人的閑談中得知。

　　我的阿娘，早在我被關押天牢時，上吊自殺了。

　　我那時才知道，當初的阿娘，是不想讓我受迫妥協。

　　可蕭貴妃，竟割下阿娘的手指。

　　到阿娘死，都要壓榨完她的最后一絲價值。

　　4

　　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定定看著蕭貴妃。

　　“貴妃請把我的阿娘送回府上，這幾天我要和阿娘相聚。”

　　蕭貴妃嗤笑了一聲：“你這是求人的態度？等你結束了繞疆戰亂，本宮自回讓你和你的阿娘團聚。”

　　我知道，蕭貴妃在怕，她怕出變數。

　　她一直覺得，是阿娘牽制住了我，我才會上戰場。

　　因為她無法理解，送命的差事，誰會愿意去。

　　但我，是真的心甘情愿為國赴兵戎，不甘拘泥方寸間。

　　不過可惜，生逢亂世，未遇明主。

　　“三日后，大棲與繞疆開戰，如若這個時候，讓兄長上場，繞疆的結局會不會就有所逆轉呢？”

　　蕭貴妃聽出我的嘲弄，她面色慘白，死死盯著我。

　　“你在威脅本宮？你不會覺得，大棲就你一個會帶兵領將的人？”

　　我不言語，只笑著看她。

　　“當然不止我一個，但和繞疆交手過的將軍，只有我，而我，了解繞疆。當然，貴妃也可以賭一把其他人的勝算。”

　　我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再者，衛家已承皇命，我不去，兄長必須上戰場，但無虎符，必然露餡。那時欺軍便是死罪了。若因為這個就與我同歸于盡，怕是不劃算吧。”

　　蕭貴妃咬了咬牙：“本宮真是小瞧了你，滾回去，你阿娘明日會送回你的府中。”

　　想來阿娘是被他們藏在了遠離這里的地方。

　　但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復，便轉身離開。

　　而身上那種被監視的感覺，一瞬間就消失了。

　　5

　　第二天晚上。

　　我的阿娘終于被人送回了我的府邸。

　　但帶回阿娘的人，是長清公主府的人。

　　他們說，貴妃府架她阿娘過來的人都遇害死了。

　　話還未說完，阿娘就在一旁捧場。

　　阿娘狀態很好，想來是公主府的那攆轎子讓阿娘坐得舒服了。

　　阿娘說是路途遙遠，遭遇劫匪，幸得長清公主的幫助，才一路有驚無險。

　　我心底了然，并無異色。

　　將阿娘安頓好后，我來到了玄關處。

　　月色下，那位公主府的帶頭侍衛還未離開，持劍直立在門口。

　　他一襲玄衣，劍眉星目，神色涼薄，辨不出情緒。

　　“長安見過衛將軍。”

　　他見我來了，恭順地向我行了一禮。

　　“長清公主尋得佳釀，想邀將軍月下小酌，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我揚眉：“樂意至極。”

　　6

　　我愿意相信她。

　　因為，她給了我選擇。

　　長清公主若真想我成為她的利刃，她大可直接將我阿娘拐走。

　　再邀我商談條件。

　　但她將阿娘送了回來。

　　那么選擇，便在我自己手上。

　　那一夜，我與長清公主聊了許多。

　　此番交心，讓我不得不心悅臣服。

　　我想要恣意縱馬，上陣殺敵。

　　長清想要日月同輝，太平盛世。

　　“衛將軍，這天下給男子從戎報國的機會，給男子執掌天下的權利，但本宮以為，女子亦能屹立于沙場和明堂。”

　　經歷過前世，我便懂了她。

　　大棲皇帝暴虐喜戰，屢次下令進犯各國疆土。

　　而我原以為開疆辟土便是盛世。

　　直到我死去很久，我才看到各處民不聊生。

　　戰火蔓延，民苦不勘言。

　　原來這舊山河的骨子里，是破爛不堪。

　　在一次如何處理戰敗國的商議中。

　　我反對了屠城。

　　而后每每征戰大捷后，皇帝總是不會讓我插手后續的事情。

　　在繞疆一戰后，威懾帶來的和平是如此短暫。

　　繞疆的舊部雖虎落平陽，但在短短三年內，與各國經商貿易，交換資源，他們不吝學習，以和平商談結實了許多盟友。

　　大棲安于現狀，又固步自封不愿對外貿易。

　　待到繞疆東山再起之時，卻并未向大棲開戰，而是將視野投向了海洋的貿易。

　　而在那幾年，大棲內耗嚴重。

　　蕭貴妃和兄長里應外合本想架空病重的皇帝。

　　長清出手將他們一鍋端了，但皇帝的病根子早已被蕭貴妃種下。

　　從此，虛弱的皇帝開始信任長清。

　　長清垂簾聽政，最后才一步一步走上皇位。

　　但是，六年。

　　大棲足足止步了六年。

　　昔日的繞疆已國力強盛，大棲送去質子和公主，呈上許多資源和割裂大半疆土，才緩過一口氣。

　　而長清接手大棲的時候，已經是衰草朽木，垂垂老矣的國土。

　　她為這止步六年的破爛山河，謀劃治國了二十年，才重燃出一個泱泱魁梧的大棲。

　　這一次，我不想再讓這和平盛世遲到二十六年。

　　這風譎云詭的亂世，我愿助長清一臂之力。

　　為自己，也為大棲。

　　7

　　直到深夜，我才離開了公主府。

　　臨走前，我拜托長清公主照顧我的阿娘。

　　征戰繞疆不是幾日的時間，我不放心阿娘獨自在府，蕭貴妃隨時可能帶走阿娘。

　　倒不如拜托長清公主，我放心，她也好放心。

　　幾日后，我領軍離開大棲，來到邊境駐扎。

　　籌備好一切，再與繞疆開戰。

　　長清公主的侍衛長安隨我一同前去。

　　他一路細致貼心，我與長清公主的交接很順利。

　　阿娘每日很是逍遙自在生活，每月都會寄來書信。

　　只是蕭貴妃那邊似乎沒什么動靜，這讓我隱隱有些不安。

　　8

　　繞疆的每一步戰略，我都很熟悉。

　　所以這一次和繞疆的戰爭，只打了一年。

　　前世與繞疆的那場戰役打了三年之久。

　　中途他們曾派遣兵部尚書來議和。

　　我聽從皇帝旨意并未接見。

　　后來與他們交戰，他們寸土必守，寸土不讓，寧死不退。

　　直至攻破他們的城墻。

　　他們的將軍城破即將被俘，但卻寧死不降。

　　城墻上，那將軍取下頭盔，松下頭巾。

　　我心底震撼，一時挪不開目光。【截斷截斷截斷截斷】

　　她散開的頭發如飛絮游絲，一領錦袍殷戰血，襯得云鬢婀娜。

　　與我惡戰三年的繞疆將軍，也是名女將。

　　而城墻下，繞疆的戰士們紛紛高呼她的名號。

　　她言辭決絕，拔刀自刎。

　　“此心昭昭，付之國土，末將晏河，戰在何處，便死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