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天打開U盤的時候就注意到，葉和安將她之前判讀的影像文件和據此建模的3D圖都放在了里面，非常引人注目。如果周啟南因為看到了她和葉和安之前的工作，而對這個課題有不看好到感興趣的態度轉變也不足為奇。　

　　最不好的預感應驗，蘇歸曉的心沉到谷底，她沉默了一瞬，轉而問：“他們在哪里開會？”　

　　“行政樓二層那個大會議室……欸？歸曉，你等等！”　

　　沒等嚴安逸的話說完，蘇歸曉已然要轉身沖出辦公室，卻被嚴安逸一把拉住，他將她帶到樓道的角落，仔細看了眼周圍確保沒有其他人。　

　　蘇歸曉因他難得如此謹慎的樣子而困惑不解，嚴安逸回過頭來小聲問道：“你是要去找他們開會嗎？”　

　　蘇歸曉點頭，反問：“你覺得我不該去？”　

　　她的目光銳利，那么聰明的人，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其中有隱情。嚴安逸清了清嗓子，在心里組織了下措辭，以最簡短又不傷蘇歸曉自尊心的方式道：“你聽說咱們醫院領導班子要換了嗎？”　

　　蘇歸曉頓了一下：“你是說主任……”　

　　“競爭很激烈，現在像AI這樣的國家級重點課題對于主任是非常重要的，容不得閃失和拖延。如果你不是真的想要參與這個課題，就不要去，否則以后一旦有什么過失，你付出的代價可能比現在被踢出課題大得多！”　

　　除了他們的導師張建忠以外，神內神外還有好幾位大佬都在這次的競爭名單當中，甚至包括張主任的老對家高德全主任。　

　　雖然職場上一向推崇少說少錯，但蘇歸曉這個師妹實在是過于直來直往，嚴安逸終究還是忍不住多提點了兩句。他們就算還是學生的身份，可在醫院里面對的從來都是盤根錯節的真實職場，牽一發而動全身，AI的課題是關系她的畢業課題，可又從來不只是她的畢業課題，嚴安逸言盡于此，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的選擇了。　

　　蘇歸曉的消息一向不太靈通，也不愿在人際關系上費過多的精力，但她并不是完全不懂。像華仁醫院院領導的位置，實力、名氣、人脈缺一不可，在競爭名單上的主任們哪個不是全國重量級的專家？想要破局，最需要的就是絕對的實力和成果，而作為國家級重點課題又即將召開啟動儀式的AI項目，恰恰就是這樣的機會。　

　　嚴安逸想要提醒她，不要因為一時沖動或者置氣而跑過去，這個課題的現實意義可能遠超課題本身，僅以她之前玩票般的心態，她未必承擔得起。　

　　這的確是她先前未曾預料到的情況。可昨天與導師對過話后，她頂著疲憊通宵寫病例報道時，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做這個課題了。　

　　一兩個專家的經驗，是無法推廣并救治所有患者的，但不斷發展的醫學科技可以，這是她第一次找到要做課題的理由。　

　　她想要試一試，即使機會已經不在她這邊，即使沒有人會在原地等她，她也想拼盡全力再爭取一次。　

　　蘇歸曉在路人詫異的目光中一路狂奔，只怕晚一刻就徹底來不及。來到會議室門口后，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急促的呼吸，沒來得及深思，手已經敲響了大門。　

　　咚咚咚——　

　　方才還有激烈對話聲傳來的屋里突然安靜了下來。　

　　在這片刻間，蘇歸曉的思緒漸漸清晰，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打開這扇門，她要面對的就是多位領導的注視，而她只是一個并未受邀參會的學生，她甚至連一句開場白都沒有想好。　

　　“老師們，抱歉我遲到了。”　

　　沒有通知她而是叫了周啟南，其中的意思，她自然能品得出來。她一向不是裝傻的好手，這樣說也未免太厚臉皮了吧？　

　　“我也是這個項目的成員，為什么沒有人通知我開會？”　

　　瘋了吧，即使她覺得再不公、再不滿，可她不過是一個學生，這又是在質問誰？　

　　管不了了。　

　　蘇歸曉伸手按下把手，大門打開，如她預想般，屋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齊向她投來。　

　　她向屋里走了兩步，在眾人的注視下，轉身將房門輕輕地關上，這才回過頭來，頂著所有人的目光，開口說道：“抱歉打擾各位老師了，我是張建忠主任的博士研究生蘇歸曉，也是這個AI項目的對接人。葉總監之前給我布置過一個緊急任務，撰寫一篇與課題相關的病例報道，我已于今早完成，發送至葉總監的郵箱，不知道您是否收到？如果有任何意見，我隨時都可以修改。”　

　　這么長一段話，不過是想告訴所有人，她是張主任派來參與課題的人，她也在努力完成相關工作。　

　　在這個時候，一直覺得眼前的女生眼熟的林一航終于想起了什么——這不是那天在商場遇到的那個畫內畫的女生嗎？當時就說這女生是神經外科的，沒想到是華仁醫院神經外科的啊，還是張建忠主任的博士，那論輩分是葉和安的師妹啊！　

　　林一航想起那天葉和安專門去買下了這女生的內畫壺，此時他卻像是不認識她一般，任由她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也不置一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真沉得住氣。　

　　林一航在心里嘖嘖輕嘆，不愧是鐵面無私的葉大總監。　

　　葉和安看到了蘇歸曉的郵件，就在剛剛。　

　　坦白說，他有些意外，蘇歸曉竟然能夠在他定下的三天之期內交上這篇病例報道，而且他大致看過，初稿質量不錯。　

　　但他還是存有幾分遲疑。　

　　她先前的抵觸情緒太過明顯，就算她這次卡點交上了病例報道，可下次、下下次呢？　

　　張主任這次將周啟南叫來，很明顯是要做人員變動，為的就是要盡可能快地推進課題。在這個節點上，每一個決定都要慎之又慎，在沒有把握之前，不管蘇歸曉是留是走，他都不想多說什么。　

　　可就在此刻，他聽著蘇歸曉一反常態、繞著圈子說出的這一長串話，看著她竭盡全力也做不完整的低眉順目，突然覺得這件事變得有趣起來。　

　　他知道，以蘇歸曉的性格，能夠放下自己的驕傲，不惜一切走到這里，只為爭取留在這個課題里，至少說明她是真的開始在意這個課題了。　

　　對于蘇歸曉竟然會按時完成病例報道這件事，陳一妍和周啟南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周啟南的眉毛已經快要擰成了麻花，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蘇歸曉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沖出來攪局。　

　　他試圖支走蘇歸曉：“今天各位領導在這里主要是討論之后的研究方向，和這篇病例報道的關系不大，葉總監現在忙，沒時間看，等他回去看完自然會回復你。你快回去照看你負責的患者吧，明天九床不就要手術了嗎？”　

　　其實一開始聽說周啟南來開會了，蘇歸曉心里還有幾分不確定，不知道主任是不是因為對她不滿意，所以才要求周啟南來開會，接替她。但剛剛他話里的意圖太過明顯，周啟南絕非被迫卷入這件事里，他想要踢她出局。　

　　意識到這一點，蘇歸曉來不及生氣，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不失體面地答道：“早上交班之前我已經看過負責的患者，出來之前也將患者托付給了同組醫生，周老師不必擔心，九床的術前計劃我已經寫好，差您審核簽字，您回去的時候我自然會跟您一起回去，不耽誤事。”　

　　葉和安沒忍住，低笑了一聲。　

　　這個蘇歸曉，也不知道是成長了還是沒成長。比起她一貫直來直往、橫沖直撞的風格，這次，她最起碼留得了表面的體面，可若說處理得有多成熟，那倒也真沒有。在場的人都不傻，自然聽懂了她在罵周啟南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反正該得罪周啟南的，她也一分沒少得罪。　

　　周啟南被她這一番話說得臉色難堪，但礙于有這么多領導還有院外的人在場，也不好多說什么，怕再給人看了笑話，只是轉過頭看向張建忠，欲言又止：“主任……”　

　　蘇歸曉雖然不精通人情世故，但她也明白，今天周啟南出現在這里，以及沒有人通知她開會的事情，歸根結底都是主任的決定。她自然不敢奢求主任會替她解圍。　

　　她沒有理會周啟南那邊的動靜，而是轉過頭來，執著地注視著葉和安，只見他靠坐在黑色的皮質沙發上，長腿交疊，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扣，似是在思索著什么。她迎著他探究的目光，硬著頭皮問他：“葉總監，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意見。”　

　　因為緊張，白大褂袖口之下，她的手攥緊成拳。　

　　四目相對，葉和安看到她眼中的堅定，也看穿了她掩藏在深處的忐忑。　

　　她是在意的。　

　　葉和安再次確認了這一點。　

　　偌大的會議室在這一刻安靜異常，其他人看著他們，或驚訝，或不解，或擔憂，或憤怒。　

　　仿佛時空靜止的十幾秒鐘之后，葉和安突然笑了出來。　

　　他起身走到會議室前方的講臺處，拿起放在上面的遙控器，開啟了會議室中的大屏幕。　

　　他將手機和傳輸線接口連接，屏幕上也就顯示出了蘇歸曉發送給他的病例報道。　

　　蘇歸曉問他的意見，他卻似是滿不在意的樣子：“專家們都在，不如一起看看。”　

　　一篇初稿，直接在這樣的場合，被神內神外兩位大主任當眾評判，簡直堪稱社會性死亡現場。盡管陳一妍此刻只是個旁觀者，但同為博士生，光想想也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蘇歸曉怔了一下。　

　　葉和安抬眼向她：“沒意見吧？”　

　　這是蘇歸曉僅用了一晚通宵趕出來的成果，也是她第一次寫病例報道，雖然她盡力了，但肯定還有許多可以完善之處，要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可轉念再想，這原本就是需要實力的事情，假如她今天真的是因為實力不足而被淘汰的，那這樣最好。　

　　想到這里，蘇歸曉釋然了，她搖了搖頭，鄭重道：“請各位老師審閱。”　

　　病例不長，前后不過十多分鐘，大家就已經讀完全文，葉和安還順手改了幾個小的語法問題。　

　　在倒數第二段上，葉和安反復閱讀了幾次，略帶遲疑地與張建忠和劉季雯探討道：“雖然其他這些免疫類疾病與抗磷脂綜合征是同類疾病，有一定的借鑒意義，但從機理上又不盡相同，這畢竟只是篇病例報道，寫這么多多少顯得有些跑題，主任們覺得呢？”　

　　張建忠贊同道：“不如刪了吧。”　

　　葉和安沒有絲毫遲疑，直接整段刪了個干凈。　

　　劉季雯思索了片刻：“可以把上一段擴充一下，另外針對MRI模型的部分沒有展開。”　

　　……　

　　整個過程幾乎是葉和安和兩位主任之間的溝通，不過十分鐘左右，就確定了修改意見。葉和安將文檔點了保存，面無表情地問：“聽懂了吧？”　

　　反應過來他是在和自己說話，蘇歸曉應聲：“聽懂了。”　

　　葉和安頭也沒抬：“什么時候改完？”　

　　蘇歸曉一咬牙：“今天。”　

　　這回輪到葉和安愣住了，連帶著在場其他人都吃了一驚。　

　　雖然目前的修改意見不至于讓她完全重寫，但主任們所提出來的每一個修改點都是需要費時琢磨、查閱大量文獻才能落筆的。蘇歸曉是太聰明了還是太傻了，居然覺得自己今天就能完成？　

　　最初的驚訝過后，葉和安抬起頭，看著明明擔憂懊惱卻要強作鎮定的蘇歸曉，從心底發出了笑意。　

　　她是真的想要這次機會，不惜報出這么離譜的條件。　

　　原本想要提醒她不必這么著急，她可以多花兩天時間，從容一點，更高質量地完成修改，可話到嘴邊，他又突然改了主意，干脆地說了聲：“好。”　

　　他倒是想看看，僅用今天下班后的休息時間，她究竟能改成什么樣。　

　　葉和安回到座位上，見蘇歸曉還站著，就對她道：“既然是來開會的，還站在那里做什么？”　

　　主任們能對這篇病例報道提出深入的修改意見，就說明他們基本認可了這篇初稿，蘇歸曉扛住了這次考核。　

　　葉和安轉頭又對張建忠道：“病例報道能夠進展這么快，也給我們這次合作開了個好頭，想必接下來的課題任務也都能很好地推進。”　

　　張建忠此時心情不錯，點了點頭：“接下來的課題任務我們神外這邊就由周醫生和蘇博士推進，小蘇，你就坐啟南旁邊吧。”　

　　蘇歸曉走到老板給她指定的位置坐下，心里不知是應該慶幸自己留在了這個課題里，還是擔憂周啟南也加入了課題。而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課題的第一階段，智影公司需要神外提供一百例符合標準的影像人工勾畫和詳細判讀結果。這絕對是一項大工程，并且是整個課題的地基，煩瑣而又容不得差池。　

　　葉和安分配任務一向強調時效，必有一問：“需要多久完成？”　

　　蘇歸曉心里估算這么大的工作量起碼也得需要半個月，卻聽一旁的周啟南搶先一步答道：“一周。”　

　　蘇歸曉猛然望向周啟南，錯愕得不加掩飾。　

　　周啟南沒有理會她的目光，繼續說道：“我們兩個人，工作量平分之后，一周足夠了。”　

　　他在開什么玩笑？他們還要上班，她怎么算也是起碼兩周的工作量！　

　　蘇歸曉試圖爭辯：“可是……”　

　　周啟南卻再度堅決道：“就一周。”　

　　她敢說今天，他也敢說一周。　

　　雖然張主任說讓周啟南和蘇歸曉共同推進課題，但周啟南的身份和資歷并非蘇歸曉一個博士研究生可以比，兩人之間本就有高低之分，在周啟南如此強硬的情況之下，蘇歸曉想要當眾反駁他本就困難。　

　　還沒等蘇歸曉再說什么，一旁的劉季雯聽著周啟南夸下的海口，笑道：“張主任科里果然人才濟濟，工作效率就是高，相信有張主任團隊的快速推進，我們的課題一定會開門紅，我已經迫不及待到下周看到結果了。”　

　　張建忠先前講了那么多大道理來做動員，此刻真的需要自己團隊干活了，他自然沒有推卻的道理。　

　　周啟南的話給他贏得了充分的面子，既然周啟南立下了軍令狀，他相信就是。就算具體實踐起來真遇到了什么問題，周啟南自己想辦法解決就是了。　

　　因而張建忠亦是笑著應道：“年輕人就是有干勁，小周的能力很強，臨床工作做得好，論文也發了不少，我們這次合作一定會順利進行的！”　

　　周啟南爽快應道：“一定不辜負主任們的期望！”　

　　大家一起會心地笑了，屋里的氣氛極好，只有蘇歸曉眉頭緊蹙，她試圖再說些什么：“老師們……”　

　　葉和安直接打斷了她，對其他人道：“那我們下次會議就定在下周同一時間吧，另外啟動儀式的具體細節，我們一航確認后會將最終流程發給大家。”　

　　下次開會的時間定下，這件事也就沒得改了。蘇歸曉緊盯著葉和安，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個窟窿來，她反復幾次深吸氣，才終于將自己瀕臨爆炸的心情壓了下去。　

　　這個工作安排，真是胡鬧！　

　　可這次會議就是這樣順利地結束了。　

　　蘇歸曉第一時間找了周啟南私聊，她竭力克制自己的語氣，盡可能客觀平靜地說：“周老師，您可能不太了解這個課題，我之前看了一些文獻，里面對人工判讀和勾畫影像數據的要求非常煩瑣而細致，即使我們兩個人一起做，恐怕一周也完成不了。”　

　　“我做課題的時間比你學醫的時間還長，不需要你來告訴我這些，你覺得完不成，但我覺得完得成，那我們一人一半去做就是了。怎么，需要我把你那半也做了？”　

　　如果連這些工作都需要讓周啟南幫助她完成，那么蘇歸曉在這個課題中存在的價值也就微乎其微了。　

　　周啟南這句話不是在問蘇歸曉需不需要他幫忙，而是在問她還想不想參加這個課題。　

　　蘇歸曉沉聲道：“該我完成的工作我自然是要完成的，可是……”　

　　周啟南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哪那么多可是，能做就做，不能做就別浪費大家的時間。”　

　　周啟南說完，沒有再等她回應，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