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凱旋的那天，我沒骨頭似的窩在王上懷里，坐實了寵妃禍國的流言。

　　年輕的將軍黑著臉，譏諷我的喜新厭舊，言辭犀利，句句誅心，恨不能將我踩進泥里。

　　后來，將軍卸甲歸田，上交兵符，扯著我衣袖哭著求我，“阿姝，跟我走好不好？”

　　1

　　將軍出征的那天，我跪在雪地，接過了封妃的旨意。

　　入宮的馬車在門口等著。

　　祖父說，我若敢出府一步，此后鄭家再無嫡長女。

　　回應祖父的，是我毅然跨過了府欄的身影。

　　祖父大怒，當著眾人面將我從家譜除名，從此我身后再無家族可依靠，可我不后悔。

　　因為上輩子，也是這一天，將軍出征，而我拒絕了入宮的圣旨。

　　隨即前線傳來消息，將軍輕敵，孤身深入敵軍腹地，尸骨無存。

　　可我不信，我的將軍不是剛愎自用之人，他答應過我，會從戰場平安回來見我。

　　后來我守著他的衣冠冢，聽到祖父嘆惜，將軍功高蓋主，才被王上設計戰死疆場。

　　所以這輩子，我答應了入宮，我總要護著我的將軍。

　　2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慢得不像樣。

　　臨近宮門，我聽到外面傳來馬蹄聲，隔著簾子的余光，我看到將軍出征的兵甲，與我擦身而過。

　　他似有所感，停頓了片刻。

　　隔著厚厚的車簾，他不知道里面坐著的人是我。

　　我本該是要嫁給他的。

　　我是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我們約好了，待他凱旋，就娶我進門。

　　可現在，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想，我明白了王上的用意，他要將軍親眼看著，他的未婚妻貪慕虛榮背棄了他，轉身投入另一個位高權重的人懷里，而他連上前阻攔都不能。

　　我的將軍為社稷百姓殊死搏斗，王上卻要這般羞辱我的將軍。

　　可我除了順著他的意，別無選擇。

　　我只要我的將軍好好地活著，他怨我恨我，都不重要。

　　進宮后，我被安排住在王上寢宮偏殿。

　　如此殊榮，是皇后都求不來的。

　　宮人都說，王上這是真將我放在了心上，可我心知肚明，他只是想將我高高捧起，才能更好的羞辱我的將軍。

　　沒有什么，能比你一腔深情被人棄如敝屣更能傷人的。

　　晚上，王上留在了偏殿，卻不是別人以為的盛寵。

　　他盯著我，眼里更多的是厭惡。

　　他捏著我的下巴，逼我仰頭看他。

　　下巴被捏得生疼，生理性眼淚從眼角滑落，而我咬牙一聲不吭。

　　王上見狀，甩開捏著我下巴的手，玩味一笑，“錦華放在心上的人，也不過如此。”

　　錦華就是我的將軍，我在宴上被世家小姐嫉妒捉弄時，是他護著我離開，當著眾人的面，說我是他的心上人，欺負我，便是看不起將軍府。

　　祖父不止一次感慨，遇上將軍，是我幾輩子的福報，所以他才會在我選擇入宮時那么生氣，他惱我逐浮名虛利，身入迷途不自知，他用家譜除名的方式威脅我，試圖讓我改變心意。

　　可我不能，我要護著我的將軍，便絕不許自己退縮。

　　我知道，此時我不能沉默，要想在王上心里留下痕跡，我此刻必須說點什么。

　　“王上心里，妾身是怎樣的人？”

　　王上看著我，帶著高高在上的審視，“錦華帶兵出征，寡人宣你入宮，本意只是替他試探一番，可你的選擇，讓錦華心寒，也讓寡人失望，錦華那么珍重的愛意，竟抵不過所謂富貴。”

　　“你既已選了入宮，以后便安安分分待著，收起別的不該有的心思，看在錦華的面子上，寡人不會讓你太過難堪。”

　　我垂眸，他字字句句都好像在替我的將軍考慮，怕他識人不清，怕他癡心錯付。

　　若非我早經歷一世，知曉我的將軍命喪他手，怕是連我都要信了的說辭，他這般的惺惺作態，也難怪上輩子，從未有人將將軍的意外，懷疑到他身上。

　　他嘴上說著為將軍識人不清鳴不平，心里卻恨不得將人踩在腳下。

　　我知道，該我表明心跡了，單單是貪慕榮華，并不能讓他滿意，對我失去戒心。

　　強壓下心里的厭惡，我告訴自己，眼前的人是我心心盼盼的將軍。

　　只有將他當成將軍，我才能讓自己用傾慕的眸光崇拜他，我才能控制自己不流露出心底的仇恨。

　　“妾身心悅王上。”

　　3

　　他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面露鄙夷，“你說你進宮到底是心悅寡人，還是心悅寡人身后的權勢？”

　　我不辯解，只是抬眸看他。

　　大概是我目光太過純粹，眼里只容得下他，王上漸漸有些動搖，他看著我，又像是透著我在看別人，他問我，漫不經心。

　　“你且說說，寡人有何地方比得上錦華，能讓你不對他心動卻反過來心悅寡人，世人可都說了，寡人的天下，都需要錦華替寡人守著，沒了錦華，寡人什么都不是。”

　　你看，他嘴上親近的喊著將軍錦華，心里的忌憚卻從未因那是你表弟而少半分。

　　我垂下頭，陷入回憶，“五年前，妾身意外滾落山丘，恰逢王上郊外狩獵，當日若非王上救了妾身，妾身怕是已遭不測，那一刻，妾身就知道，這輩子，妾身是放不下王上了。”

　　“世人或許對王上多有誤解，但妾身知道，王上體恤民情，愛民之心，比肩堯舜。”

　　王上大驚，他以為我是隨口敷衍，竟不知我是因當年便記掛至此。

　　他看著我，面露驚疑，“寡人是真沒想到，你會這般了解寡人，當年救你只是出于不忍，不曾想，你會如此合寡人心神。”

　　我紅著臉，嬌怯地撇了王上一眼，極快地低下頭，“妾身本以為，這輩子怕是都不能表露自己心意了，圣旨下來的時候，妾身唯恐這是一場夢，能得王上片刻溫情，便是夢，妾身也認了。”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將我擁在懷里，“之前是寡人誤會了你。”

　　我知道，我這一步賭對了。

　　我滿心歡喜依偎在他懷里，閉上眼睛，心中清明一片。

　　是王上救了我沒錯，可我不會忘記，我會滾落山丘，本就是王上刻意安排的，他以我救命恩人自居，牽制將軍。

　　那是我上輩子刺殺失敗后，聽他親口承認的。

　　他嘲諷我蜉蝣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力，鄙夷我跟將軍一樣蠢不自知，活該被人利用。

　　他說，若是我之前答應入宮，能讓他好好折辱一番將軍的自尊，或許當初他會允許將軍從戰場活著回來。

　　所以這輩子，我答應了入宮，只要能讓我的將軍平安回來，哪怕是一點微渺的希望，我也要試試。

　　這一次，我主動以他當初意外救下我這件事為契機，打消他的顧慮。

　　因一次救命之恩，少女芳心暗許多年，便是心思縝密的王上，也不會過分懷疑，畢竟上輩子他救我時，也是抱著一絲我會移情別戀的心思在里面。

　　王上一連十日宿在了偏殿。

　　鄭妃得寵的消息不經而飛。

　　說我得寵，可王上連我的封號都懶得想，直接用了我的家族名，但京中誰人不知，我入宮那天，就已被家族除名，這個鄭妃，到底是恩寵居多，還是為讓我看清，我如今早不如之前那般風光，只能依附于他。

　　說我不得寵，王上又確實是給了我獨一份的恩寵，吃穿用度，一切以貴妃的分例為準。

　　因為王上這般看似親近的舉動，宮人見了我，心里如何想我不得知，但面上，總是恭敬又小心。

　　是不是真的恭敬不重要，只要他們將我盛寵的消息傳出，讓宮中妃嬪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便足夠了。

　　只要她們出手對付我，我才能在王上面前示弱，只有我成為一個事事離不開王上的人，才能讓他對我消去所有戒心。

　　我知道，王上不會信我之前的片面之詞，也不會因此就相信我不愛將軍的說辭，不過沒關系，我會讓他明白，我早就不是當初的鄭家嫡長女了，如今我能依賴的，只有他。

　　當淑妃第一次登門時，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4

　　余光瞥到一個不起眼的宮人從側門離開，我勾唇，特意給自己畫了柔弱無害的妝容，這才慢慢悠悠去見了淑妃。

　　淑妃是我進宮前最得寵的妃嬪，可我入宮后，王上已經許久沒有去看過她了。

　　我知道，她今日過來，不會是單純的只見見我。

　　淑妃家世尊貴，她看到我，面露不屑，她的這份高高在上，卻又不似王上那般，讓人厭惡，那是本就被嬌養著，刻在骨子里的高傲。

　　“之前就聽說鄭家姑娘天姿國色，令將軍一見傾心，嚷嚷著非卿不娶，今日一看，也不過如此。”

　　將軍，可真是難為她們了，專門打聽了我與將軍的前事，過來句句誅心。

　　我聞言，立刻紅了眼眶，“姐姐，妹妹是真心悅愛王上，妹妹自知身份不如姐姐尊貴，只求姐姐莫要再折辱妹妹了。”

　　淑妃在宮里傲慣了，何時被人這樣膈應過，當即大怒，“放肆，誰跟你姐姐妹妹了，你看看自己身份，配跟本宮相提并論嗎，放著好好的將軍夫人不做，非要貪慕榮華，跟本宮對著干，果真是個賤胚子！”

　　我哭得越發委屈，“姐姐，我沒想跟姐姐搶王上，我只是，只是情難自禁，當日我落難，王上他像神明從天而降，我再也忘不了，我不求別的，只求姐姐垂憐，成全了我這份奢求，讓我陪在王上身邊。”

　　淑妃直來直去慣了，被我這樣惡心，又見我伸手拉她，當即忍不住，手朝我揮來。

　　她本意只是扯開我拉著她的手，我故意將人湊上去，然后整個人被她推搡倒地，有鮮血從我身下漫出。

　　宮人立刻慌做一團，門外是王上大步趕來的身影，額頭沁滿了汗，淑妃也慌了，僵在原地，直到被王上推開才回過神。

　　我被王上小心翼翼抱在懷里，聽到他怒吼找太醫。

　　我抬起頭，費力的替他擦拭額頭的汗澤，“妾身沒事的……王上……王上別……別擔心……也別怪……別怪淑妃……淑妃姐姐……”

　　“是妾身……沒福氣……留……留不住孩子……”

　　我眼看著他聽到孩子眸光閃亮又焦急的模樣，安心在他懷里昏睡了過去。

　　醒過來后，太醫說我小產，需要靜養。

　　淑妃被罰閉門思過，淑妃咬定自己沒碰我，是我冤枉她，可沒人相信。

　　王上的第一個孩子沒了，宮里都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喪氣，這個時候，沒人敢碰王上的霉頭。

　　而我，安心窩在偏殿，靜靜等我的將軍回來。

　　哪有什么孩子，每次王上碰我，我總要偷偷喝湯藥的，怕有意外，我甚至整日都帶著傷身子的香囊。

　　那些血，不過是我提前備好帶在衣衫里的，至于那個替我診斷的太醫，宮里怎么會有真正清正不阿的人？

　　我不夠聰明，想不出什么兩全之策，我只是在賭，賭王上還沒有折辱將軍，他不會允許我現在出事。

　　很幸運，我又一次賭對了，因為孩子，又因為對淑妃懲治太輕，他對我格外愧疚，總是避著不見我，但我并不在乎，只要他沒有心神對付我的將軍，便足夠了。

　　三個月后，將軍凱旋，王上大悅，親自去城樓迎接，給足了將軍榮耀。

　　而他，帶著我一起去了。

　　5

　　到了地方，王上先一步去犒賞三軍，而我被留在馬車內。

　　靜呆了許久，我聽到有腳步聲過來，夾雜著王上的調笑，“表弟這一趟，殺那蠻夷，揚我國威，有表弟在，定能護我山河無恙。”

　　隔著車簾，我聽到了將軍的謙恭之詞，“臣只是做了份內之事，擔不得王上如此厚愛。”

　　“表弟不可妄自菲薄，馬車上寡人已命人備好薄酒，表弟先進去等寡人，今日你我，不醉不歸。”

　　我看到將軍掀開車簾，看到里面坐著的我，眼里迸發光亮，甚至忘了一旁的王上，躍上馬車，將我抱在懷里，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驚喜，“阿姝，我回來了。”

　　我貪婪地享受著將軍久違的懷抱，不舍得就這么推開，我埋頭在他肩里，鼻腔里都是將軍的氣息。

　　我猜，將軍還沒聽到，我已經入宮的消息，祖父一生清白，怕是也沒臉告訴將軍，所以，將軍才會這么驚喜，看到我，連平日里的穩定都不顧了。

　　將軍的吻落在我臉頰，耳畔、鼻尖，他像是要把這些日子的相思一并的發泄出來，抱著我，親著我，喜不自禁。

　　“阿姝，我好想你了，阿姝。”

　　我知道我該推開他，可是對上他亮晶晶的眼眸，我狠不下那個心，就放肆一小會兒，我告訴自己，就只今天放縱這么一次。

　　我看著緊閉的車簾，緩緩伸出手，準備回抱住我的將軍。

　　就在下一刻，我聞到熟悉的龍涎香，我一驚，顧不得什么，一把推開將軍，抬眸看到王上掀起車簾，臉上帶著趣味。

　　將軍不解，扯著我衣袖，“阿姝，你是不是生氣了，怪我這么久都不聯系你，我錯了，以后我都陪著你。”

　　我將衣袖從他手里扯出，“將軍，您該稱呼我為鄭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