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恩濟東街|發布時間:2024-08-21 01:48|字數:11621
其實手腕的傷是我自己狠心劃的。
跪在霽瑤第一次砸的酒杯碎片上時,我俯身偷拿了一塊藏在袖中。
然后就第一次見到了太子的狼狽。
他抱著我沖進太醫院,又嫌值班太醫人少,急召其余太醫入宮。
“平時的機靈勁哪去了?”
他舉起手想彈我的腦門,終是放下摸了摸我的頭發。
“妾不傻。”
“現在不僅傻還嘴硬了?”
我深吸一口氣,眼眶含淚。
“妾害怕。”
“人人知道殿下看重霽瑤郡主,妾不敢忤逆她,哪怕她要妾死……”
“你也甘愿赴死?”
太子的嗓音瞬間變得冷漠,周身散發出肅殺之氣。
“看來孤平日還是太嬌縱你了。”
他細細地撫過我被一層層包扎好的手臂,突然發力鉗住我的肩膀。
“以至于你都忘了,自己的命只屬于我。”
太子殿下第一次在我殿中睡下,睡前他酒勁像是又上來了。
一個勁讓我說“有蘇”,確保我清楚自己的命只屬于他。
怎么會呢,我的命只屬于阿姐。
而因為他,我現在只能在夢里見她。
我生在上元節,十五歲前沒有正經過過生辰。
那天太陽剛落山老鴇就喊我去城里胭脂鋪采買,說阿姐急用。
我不敢耽擱,匆匆前去。
看著一路上張燈結彩的裝飾,華服出游的官家小姐們羨慕不已。
到了胭脂鋪掌柜的卻說今天要提早下班,我好說歹說總算求到了絳唇膏。
急忙出門打算去其他鋪子湊齊香粉和黛眉粉,看見姐姐在一旁的茶樓等我。
“阿姐!”
我大喊著朝她奔去,剛想解釋東西沒買齊,就被她拉進了茶樓包廂。
我沒來過這樣貴氣的地方,得剛開完苞的姑娘才能被老鴇帶來。
可阿姐說今日是我生辰,從前她賺得不夠。
但如今別家小姐有的,我也要有。
往常跟著醉花樓里的姑娘們蹭席時,像清炒蝦仁、菠菜豆腐這些清淡又營養的從來都輪不上我。
可今天阿姐將它們點齊了。
“多吃些,今天知箏是小壽星!”
我漲紅臉點著頭,感激于自己也值得被這樣對待。
記得那天阿姐也是頭一次那么敞開了吃,幾碗長壽面下肚,桃花釀也喝光了四五盞。
我倆臉都喝得紅撲撲的笑作一團。
“只有跟你喝酒我才會臉紅,跟旁人永遠繃著根弦兒提防著。”
阿姐躺在我懷里,拍拍我的臉說著醉話。
“那阿姐會永遠跟我在一起嗎?”
“會,知阮和知箏永遠在一起。”
茶樓里的風鈴被夜風吹響,窗外星星點點的孔明燈將黑夜襯得恍若白日。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床清夢壓星河。”
阿姐閉著眼,喃喃道。
“阿姐你醉了,這哪有河?”
“傻瓜,這只是阿姐喜歡的一句詩。”
阿姐輕輕笑著,伸出手摟住我。
“所以阿姐想帶你去吳地呀,吳地滿城都是江河。若是在吳地給你過生辰,那阿姐一定包一艘小船,咱們在船上喝酒吃飯,仰頭能看見滿天的孔明燈,低頭能看見滿河的花燈……”
那夜阿姐在安排著在吳地給我過生辰的計劃中沉沉睡去。
我以為那就是我們的未來。?
醒來后我聞到了清炒蝦仁的味道。
若不是珍兒在我身邊激動地喊著“良娣醒了!”,我還真以為自己還在阿姐身邊。
“廚房在做什么?”
“清炒蝦仁、菠菜豆腐,都是良娣愛吃的!”
“太子愛吃什么?”
“醬鹿肉、紅燒豬蹄、排骨燜卷子、豬肉燉血腸……”
珍兒越說聲音越小。
“換成這里面的三五樣。”
說完后我起身梳洗。
知道我醒了,太子一定會來。
我支開珍兒獨自走進東宮花園,這里是太子下朝的必經之路。
宮女太監們三三兩兩湊在樹下打掃,我躲在假山后豎起耳朵。
“雖然咱們良娣出身不行,但至少她是良娣,霽瑤郡主還沒入宮呢架勢到先拿起來了,以后也是難纏的主!”
“你沒聽福安他們說嘛,良娣被割傷手腕前,就已經唱了一下午的曲,真是把人往死里折騰……”
“虧還是個郡主一點體面不顧,不是都說吳地女子靜雅賢淑、小家碧玉嗎?”
突然宮人們議論的聲音小了下去,原是太子和霽瑤郡主遠遠走來。
霽瑤怒氣沖沖走在前面,太子慢慢跟隨。
我聽到爭吵的聲音,貼近假山豎起耳朵。
“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碗碟能有多鋒利?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扔了把刀呢!”
“你可是為了她連夜驚動了太醫院,難不成她還想讓我去道歉嗎?太子哥哥你可不能這么偏心!”
見太子沒搭腔,霽瑤郡主想回身牽住他的手,卻發現太子把手背在了身后。
“霽瑤,這事就算過了,之后別再提了。”
太子淡淡說完,看著霽瑤委屈的臉,終是抽出手撫向霽瑤的頭。
誰知霽瑤郡主直接撇頭躲開了。
“哥哥你還記得曾經的約定嗎?”
“你曾發誓一生只愛我一個人,難道當了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忘記?”
“以前你能為了我不惜反抗我爹,現在只是為了一個傀儡就要斥責我嗎?你變了,我愛的太子哥哥不是這樣的!”
我仔細盯著太子的表情,他臉上的不耐煩還是慢慢轉變為了愧疚。
“霽瑤,我沒忘。”
太子牽過霽瑤郡主的手,順勢把她帶進自己懷里。
“請你相信,我們從小的情分沒有誰能抹去。”
我從假山后走回自己的偏殿。
從小的情分沒有誰能抹去?
那若是霽瑤自己呢?
成年后的老友都能因發展不均而漸行漸遠,更何況兒時青梅竹馬的戀人。
太子向吳侯求娶遭拒的那一天,兩人便注定形同陌路。
太子成為太子的那一天,兩人便再回不到曾經。
我要做的,只是幫太子確認這一點。
太陽即將西沉時太子終于來偏殿看我,不出所料霽瑤郡主也跟著。
珍兒將我早上吩咐的菜一道道端上來。
霽瑤的臉色慢慢變了。
我殷勤地拿過小刀將醬鹿肉分塊,挑最肥美的幾塊給她,再添上幾片血腸。
“恭請霽瑤郡主嘗鮮!”
霽瑤郡主接過后看向太子,此刻我正給太子斟酒。
太子像往常一樣在我手上摸了一把,我嬌俏地回看他。
目睹這一切的霽瑤郡主直接把筷子一甩:
“良娣怎吃得如此葷腥粗俗?本郡主實在難以下咽!”
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郡主冤枉啊!這都是一等一的好菜,只是妾確實不知今日郡主也來,沒備上吳地特色,確實是妾的不是。”
我一邊說一邊發抖,手中的酒壺一個拿不穩打翻了大半壺。
也顧不得衣裳濕不濕,直接跪地求饒。
“妾確實出身低微,郡主嫌棄妾粗俗妾無可辯駁,但妾的誠心和對郡主的重視還希望郡主明鑒!”
霽瑤郡主見我卑躬屈膝的樣子,心情明顯放松好轉。
剛要動筷太子便低沉道:
“北地的飲食的確是與吳地不同,但絕不粗俗。”
說完端起醬鹿肉撕咬下一大塊,盯著霽瑤郡主。
醬汁量大滴在太子嘴邊,我忙拿出手絹仔細擦干凈,又端起酒杯遞給太子。
太子接過一飲而盡。
“太子豪邁大氣,實乃真男兒!”
周圍的宮人們在我的眼神示意下集體稱贊。
太子確實粗俗暴戾,但這哪是一個郡主能置喙嫌棄的?
霽瑤郡主的表情在尷尬與驚詫中反復橫跳,最終羞憤地拂袖而去。
“太子,要不要妾找人去看看霽瑤郡主?”
我跪坐在太子身邊邊為他捶腿邊輕聲說。
他放下酒杯伸手一把把我撈到懷里。
“你每天就在想這些嗎?”
我愣住,沒想到他會這樣反問我。
他輕嘆了口氣,將我抱得更緊。
“最近有什么想要的?算給你的補償。”
他真是說得輕巧,欠我的他永遠還不了。
“太子言重了,妾唯一所想就是呆在您身邊。”
他聽到后微微偏過頭,似乎真在思考這事。
“吳侯還要在京呆半月,陪孤去京郊溫泉小住吧,沒旁人。”
我露出驚喜的表情,伸出手纏繞住他的脖子,主動迎合上去。
他配合著我慢慢躺下,有力的雙臂順著大腿滑到我的腰上狠狠掐住。
“良娣真是,叫人愛不釋手……”
太子或許不知道這一天我等了多久。
調虎離山讓他暫時遠離京城。
若是沒有霽瑤郡主三番五次地嬌縱生事,太子也不會想躲個清凈。
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和霽瑤之間的差異與變化。
那徹底厭棄她便只是時間問題。
京郊溫泉是皇家專屬的度假勝地,加上之前太后一直在此休憩療養,皇帝多次翻新擴建,不僅修葺得富麗堂皇,也儲備了大量專長于護理的宮人侍女們。
這是我第一次作為太子的伴侶而不是奴婢陪他出行。
他白天帶著我圍獵,晚上與我一同坐在蒸汽溫泉中看著漫天的煙花在山間綻放。
“第一次來,你可喜歡?”
“太子帶妾來開眼,妾喜不自勝。”
我裝出少女般地神情抬頭看太子。
他倚在漢白玉做的池中麒麟上,伸長雙腿閉上眼點點頭。
我見狀忙低頭道一句“有蘇”,然后轉過身正對著他開唱。
身后的宮人們也非常乖覺,馬上有四個助浴侍女下水圍繞在太子四周為他推拿按摩。
蒸汽彌漫,歌聲裊裊。
佳人相伴,好不快活。
我看著太子舒爽愜意的姿態,迷離中調笑眾侍女的神情,心中暗爽。
就這般醉生夢死地快活下去吧!
如此才能不斷走向死期卻毫無察覺。
福安突然出現在浴場。
走下臺階不顧沾濕衣角也要在太子跟前耳語。
太子起身著急差點跌了一跤,兩旁的侍女忙扶著出浴池,一路遷就著往外走的太子為他更衣并穿好斗篷。
我給了珍兒一個眼神,她忙拿來我的衣物。
太子急匆匆地走到浴場外,山間大風呼嘯,從馬車上下來一個帶斗篷的人。
“暄哥哥!我好想你啊你看到我來一定很驚喜吧!”
太子原地站定,飛速地看了一眼四周,比出“噓”的手勢。
“霽瑤,你無召前來太不妥了。趕緊回吧!”
霽瑤郡主卻喊得更大聲了。
“哥哥!我父親確定了回吳的日子,我可是一得到消息就趕來找你了!”
“霽瑤!”
太子沉下了臉。
“出現在京郊溫泉是需要事先跟朝廷匯報的。你深夜來此尋我,不合規矩。還望霽瑤郡主保重自身清譽,不要給你父親和我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太子說完后,黑暗中突然出現兩個侍衛,壓著霽瑤郡主塞回馬車上。
馬蹄聲漸遠,太子一回身就看見了只穿著睡袍的我。
“冷不冷?”
我呆立著沒動,眼含淚光。
“謝謝殿下……謝謝殿下沒有跟她走。”
太子大步向前將我打橫抱起,穿過浴場走進寢殿。
“你是孤的良娣,孤為何要跟她走?”
黑暗中我的笑容爬上嘴角。
吳地富饒,霽瑤郡主從小嬌縱,太子又曾求娶她。
在她看來多年后的重逢該是太子激動不已、風風火火地再次求娶她。
然后自己順利登上太子妃的位子。
可世上哪有不變的人啊。
她沒看清眼前人其實早已不是曾經的少年郎了。
以及如今他從質子變為太子,而吳侯入京是為了求得銀兩賑災,身份地位早已不同。
而太子愛吳地,除了少時回憶外,愛的只是吳儂軟語下的溫柔與順從。
并不愛吳地清淡的飲食和霽瑤郡主的任性。
或許他倆重逢時,對此完全沒數。
但時間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它能讓真相一一浮現。
最終以“順其自然”、“漸行漸遠”作托詞。
可我沒料到,霽瑤郡主非要整個“驚天動地。”
我和太子回宮后才發現霽瑤郡主闖了大禍。
她不愿在三日后跟隨吳侯回吳地,竟然殺死了瀟妃身邊的大宮女想借此身份留在宮中。
可這本就是瀟妃的一計。
瀟妃母家出自楚地,楚侯和吳侯由于封地相鄰常有摩擦,稱其為宿敵也不為過。
如今楚侯的女兒也對太子妃之位虎視眈眈,對送上門來的霽瑤郡主自是不會手軟。
霽瑤還算聰明,知道如今能勸說楚侯的只有太子,趁事情沒鬧到御前,在東宮正殿長跪不起。
“暄哥哥你一定要幫我!是那天我從京郊回來,一時昏了頭,才被那個賤人騙的!”
太子嘆了口氣,伸手打算扶起她。
“再說了,我去京郊見你的事情被皇上知道,暄哥哥也會受罰的!她們就是這個意思,表面上是騙我,其實都是沖著暄哥哥來的呀!”
太子一愣,收回了手。
“知道了,瑤瑤回去好好睡一覺,孤來處理。”
太子說到做到,欠楚侯好大一份人情才沒讓這件事傳到皇上耳中。
而楚侯的女兒之后偏偏嫁給了太子的同母兄弟晉王。
太子這一代只有他和晉王是皇后所出,其余三四個皇子的生母都在九嬪之下,盡管有個別從小由高位嬪妃撫養,也終究落下一截。
于是太子最大的對手,反倒成了自己的親弟弟。
而我當年入東宮,承的便是晉王的情。
每月初五晉王都會秘密跟我在太平湖的畫舫上見面議事。
因為這天是皇帝與太子議事的日子,太子要在養心殿呆一整日。
“謝晉王款待,恭送晉王!”
每次都是晉王先離開,我沿著湖邊多逛一會再從御花園回東宮。
今日晉王剛掀起珠簾,一個熟悉的聲音便傳來。
“三弟好雅興!可否進去再陪孤喝一杯?”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太子就推開晉王闖了進來。
我抬頭。
劇烈搖晃的珠簾和玉石撞擊的清脆聲中是太子盛怒下的臉。
他握緊了腰間的銀紙雕花手柄,我知道那是曾鞭笞了阿姐的鞭子。
霽瑤郡主也緊隨其后,一臉得意。
“暄哥哥我早就說過,這個良娣有問題!”
畫舫雖比一般游船穩當,但終究是在湖上。
我跪在地上雙手撐地,也還是能感受到搖晃帶來的眩暈。
一根攥緊的鞭子抵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頭。
“什么意思?”
太子陰沉的眼里有冷冰冰的恨。
“還能是什么意思?很明顯一切都是她搞得鬼啊!暄哥哥你不會覺得這種賤人還能自己承認吧!”
霽瑤郡主在太子身后笑得花枝亂顫。
“之前不會很會裝可憐裝溫柔嗎,現在怎么啞巴了?從太子帶著你去京郊溫泉之后,一切都不對勁了。你一邊蠱惑他支開他,一邊和晉王勾結陷害我和暄哥哥!”
“你不就是嫉妒我怕我成了太子妃弄你死嗎?所以才和瀟妃那個賤人合伙!這就說得通了,楚德郡主也突然反水嫁給了晉王!”
霽瑤郡主越罵越起勁,太子一直觀察著我的表情。
我毫無愧色地直視他的眼睛,沉默著。
“暄哥哥咱們上報御前吧!趁著現在人贓俱獲,這是最好的……”
霽瑤郡主得意的音調被打斷。
太子揮出一鞭將我身旁畫舫中的花瓶打個粉碎。
我緊緊咬住嘴唇不出聲,霽瑤郡主發出尖叫。
“誒!暄哥哥你生氣前好歹也提醒一聲呀,真是要嚇死人了呀!”
霽瑤尖叫著向太子跑去,卻生生撲空。
因為太子將我一把提起,走出了畫舫。
將霽瑤郡主完全忽略。
我知道我馬上要贏了,霽瑤郡主將是第一個炮灰。
據說太子拎著我走進東宮的時候氣勢洶洶,嚇得周圍的宮人們四處退散。
他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暗室,那是他曾被天下所詬病的一大罪證。
太子曾幸阿姐于此,月余不出。
暗室里掛滿了一整面墻的琵琶,早提前被宮人打掃得煥然一新,完全不見一絲塵封的痕跡。
太子把我扔到一頂怪異的轎子里,里面錦圍繡幕、軟墊靠枕一應俱全。
我剛落地太子就啟動了機關,轎子的四角伸出木質的矩形枷鎖把我的四肢硬生生釘死。
他欺身而上掰過我因慌亂而看向四周的臉,另一只手輕松提起我的大腿毫不憐惜地一貫而入。
我吃痛地叫出聲,如同干涸的沙漠迎接第一道裂痕。
誰知他并沒有繼續動作,而是再次按動機關。
這頂轎子居然自行前后晃動起來。
我的手腳被緊緊禁錮著,太子怡然不動便享受著魚水之歡。
這就是姐姐曾經過的日子嗎?
他真的該死。
好在這一天越來越近了。
當太子讓機關停下時我滿臉都是凝固了的淚痕。
他仍舊沒有從我的身體中出來,居高臨下地審視我。
“和晉王,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低頭看著胸前的里衣,示意他打開。
他把我扒個精光,發現了薄薄地一封信。
“王妃展信佳,辛酉月敬問楚侯,我花開盡百花殺。”
短短十九字寫明了晉王勾連老丈人謀反。
太子倒抽一口涼氣。
“妾在畫舫上不是故意不答話的,妾拿到密信不容易,也知曉茲事體大,怕旁人聽了去,更怕晉王起疑。”
我小聲解釋。
太子靜坐了一會,按動開關解開我四肢的禁錮,輕柔地幫我穿好衣服。
“是孤對不住你。”
他牽過我的手細細摩挲著,不敢看我的臉。
“不!是妾有錯。妾出身低微,比不得霽瑤郡主能言善辯。天家的事妾怎敢敢私自做主。幸好殿下獨自帶妾回來,才讓妾有機會把東西呈上。”
我欲跪下給太子磕頭。
“謝太子還妾一個清白!”
太子用力將我攬進他的懷里。
“今后在孤面前,你無需行禮。”
“不用把自己和霽瑤相比,不要犯孤曾經犯下的錯誤。”
我故作疑惑地抬頭看向他,他拉我出轎子望向懸掛滿墻的琵琶。
“曾經我也滿天下尋找記憶里霽瑤的影子,以至于忘卻了她本來的樣子。”
他俯下身給了我一個深深的吻。
“而現在我無需任何人或任何影子,我渴望的,已在眼前。”
多深情的男人啊……
如果這一切不是我費盡心思設計來的。
太子的甜言蜜語一定騙過不少姑娘,霽瑤現在還沒醒呢!
他可知甜言蜜語也有自己騙自己的一天。
那就請繼續騙下去吧!
心里有數的人,我一個就夠了。
我不知道太子如何處理了晉王的那封家書。
只聽說某天皇帝突然對晉王發難,解除了他的軍職,最后還是皇后娘娘下跪才平定風波。
從那以后晉王低調了許多,在王府中開辟了菜園和王妃每日辛勤勞動。
太子的地位慢慢提升,據說皇帝又開始暗暗考察各家小姐,尋得一位太子妃入主東宮。
賞櫻宴由此應運而生。
借著太子的生辰由皇后邀各家女眷入宮游園賞櫻,看似是春日相親大會,實則乃各方勢力斡旋的角斗場。
我是良娣,本不得入內。
可太子早早放出了想提我做側妃的消息,那些想爬官的老東西一個個排著隊要給我當爹。
于是一番運作下,我以太子側妃的身份出席了太子正妃大選。
荒謬的皇家。
幸好明面上是皇后主持一切,我也樂得清凈躲在側席上看那些世家小姐們爭風吃醋。
曾經我是多么羨慕她們,覺得她們錦衣玉食一出生就是我此生達不到的高度。
可風水終究是會輪流轉的,只要你心中有數。
賞櫻宴圍湖而坐,頗有古代文人曲水流觴之意境。
再次見到霽瑤郡主,她清瘦了很多。
穿著一身青綠色的宮裝滿頭的釵環都是銀質,看似簡潔質樸卻在鬢間細心地點綴了半開的綠色繡球花。
遠遠望去精細雅致,在眾多花團錦簇粉雕玉琢的小姐中超凡脫俗。
褪去了之前的囂張跋扈,素凈消瘦的狀態反而惹人憐愛。
我瞧了一眼太子,他喉結動了幾下,分明是看癡了。
我剛想著今天有戲看了,霽瑤郡主就被渝親王的女兒芍華公主“推”得人仰馬翻,整個人竟連同案上的茶水點心一起,掉入湖中。
渝親王去年北征蒙古大獲成功,芍華也被蒙古眾部落認作干女兒。
此后皇帝便將其從郡主封為公主,既是對渝親王的嘉獎也是對蒙古部的重視。
與芍華公主相比,霽瑤郡主這個曾經最富庶風光的郡主是毫無優勢。
霽瑤郡主被侍衛們撈上來的時候奄奄一息,幾乎昏死。
綠色的宮裝濕漉漉地黏在身上,銀飾在陽光下泛著光。
如同一條被水草纏住窒息而亡的帶魚。
芍華公主當即向皇后跪下,義正言辭:
“霽瑤郡主故意經過兒臣,衣裙寬大看似相近實則不然。兒臣絕沒有碰霽瑤郡主,望娘娘明察。”
芍華身邊圍繞的卿家小姐們也紛紛跪下。
“兒臣兵部侍郎小女,愿為芍華公主作證,霽瑤郡主離我們距離甚遠!”
“兒臣副都統之女毛氏,愿為芍華公主作證!”
“兒臣光祿寺少卿長女寧氏,愿為芍華公主作證!”
……
整個宴席里芍華公主身邊環坐在半個湖的世家小姐們一連串紛紛跪下。
皇后神色嚴肅,讓人將這些小姐們先扶起來。
太子看似神態自若,可他的視線從沒離開過霽瑤郡主。
他心軟了。
下一秒他起身大步走向昏死的霽瑤郡主,一把抱起她就往皇后宮中走。
“傳我的令,宣太醫!”
太子的舉動震驚了在場所有人,小姐們都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皇后忍著怒火宣布自由賞櫻,自己卻也跟隨太子的腳步去了。
如此一來宴席上眾人也都散了。
“珍兒,這櫻花釀可是你辛苦準備的?”
“回良娣,是奴婢為著這次宴飲盯著咱們小廚房備下的。”
得到回答后我一飲而盡。
我放下酒盞,起身準備回東宮。
還未轉身,我的頭部便遭受重擊。
我看向珍兒,一個面生的小太監正試圖勒暈她。
接著我便陷入了黑暗,隱約被人拖拽著。
霽瑤啊霽瑤,我就說你怎么會和芍華公主過不去呢?
你針對的自始至終都是我。?
14
我被關在柴房,珍兒不知在何處。
“良娣醒了?”
那兩個小太監從椅子上起身,地上的托盤里是白綾和鴆酒。
“良娣可知,曾經得太子盛寵一時的琵琶女是如何死的?”
我閉嘴不言,被反綁在身后的雙手嘗試著掙脫。
那人見我不搭理他,直接一把將托盤推到我面前。
“皇后娘娘懿旨:蘇良娣魅惑太子,為清東宮風氣,賜自盡。”
不可能的,賞櫻宴后娘娘不可能處死我。
就算她厭惡我,也不會選擇現在除掉我。
我冷笑出聲。
“假傳皇后懿旨可是殺頭的大罪,霽瑤郡主這都沒跟你說?”
說話的人突然一愣,另一個人小聲勸他。
“要不我們還是等郡主親自來吧,她說了留活口。”
“可侯爺吩咐的是斬立決!”
我一把掀翻托盤。
“侯爺遠在千里之外!霽瑤郡主的任性我想你們比我更清楚。”
我必須要為自己爭取時間。
領頭的那個果然開始思考,然后大手一揮和另一個人把我扔進了裝滿水的木桶中,并拿來一截麻繩,一頭吊著我的脖子,另一頭穿過房梁緊緊握在手中。
“這樣郡主總不會怪罪了,我們只等她來親自處決!”
等待霽瑤郡主的時光真是漫長。
幸好我早已習慣等待,放出的魚線越長,說明咬鉤的魚越大。
“還活著呀!有沒有想到自己也有今日呢?”
霽瑤郡主頭上戴著皇后賜的金簪,洋洋得意地走來。
“一個賤婢真以為自己能陪在暄哥哥身邊啊,你再努力學吳語,怎么比得上本郡主生來就會呢?”
“知不知道上一個模仿本郡主的人是什么下場?滿嘴滿肚子,整個五臟六腑都被燒紅的碳填滿啦!”
“你要不要也試試?這春寒料峭的天碳火也還是不能停,可本郡主真是嫌棄那煙熏火燎的煤味。如果先把碳灌進你身體里,再架起來燒,熏肉味是不是就能蓋過去了,本郡主聞著也不難受了!”
霽瑤郡主和太子果然是天生一對。
從不把人當人。
可我毫不畏懼,我早已被如此折辱過千回。
而百轉千回中,我與她的處境也早已反轉。
“是嗎?曾經的賤婢現在已是太子側妃。而郡主你,不過也只是任芍華公主欺凌的一個玩意!”
“太子沒告訴你嗎?你父親半月前夜襲楚地,此時已被楚侯擒獲。不僅是太子妃的名頭,郡主的名頭你怕是也保不住了!”
我嘲諷地看著這個心中完全沒數的花架子郡主,要用她自己的憤怒給她以了結。
她果然被激怒。
命人拽過那根牽引我脖頸的繩索,一下又一下地將我整個人升起,又狠狠砸落在水中。
我反復經歷著失重的窒息與嗆水。
每當我能呼吸時我都被砸進水里,每當我離開水面時我都難以呼吸。
如此狠毒又具有創意的刑罰,可是出自滿城是江河的吳地?
我的脖子開始被勒出血痕,雙膝也因一次次砸進木桶而皮開肉綻。
可最痛的,是我此刻緊緊收縮卻翻江倒海的小腹。
那盞櫻花釀,終于是起效果了。
笑意涌上我的臉,映襯著被泡得發白發皺、濕漉漉且血跡遍布的軀體。
絕望又驚悚。
太子帶著親衛隊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般慘狀。
我第一次見到太子如此震驚的神色,還有與我對視瞬間的慌亂。
下一秒長鞭甩出,抽斷緊鎖我脖子的麻繩。
我墜落桶中砸出不少水花。
霽瑤郡主沖上來,把我的頭死死往水里按。
“賤人!你這個死到臨頭的賤人!你早該死了你怎么還不死!”
“霽瑤,孤命令你放開她!”
我聽到了太子震怒中的命令,可霽瑤的手仍舊死死地按著我的頭。
口中的水進得越來越多,我只能不斷高舉雙手掙扎。
賭皇后告訴了太子那件事,賭太子會救我。
霽瑤郡主的手漸漸失去力量,我用最后一絲力氣爬出水面靠在桶邊。
太子從霽瑤郡主的身后摟住她,那根銀鞭狠狠地嵌入了霽瑤郡主的脖子。
親手勒死自己初戀情人的滋味如何?
可太子,這只是你報應的開始。
睜開眼時已回到熟悉的東宮。
太子一臉疲憊,見我醒了突然激動起來。
“孤對不住你,孤不知道她竟敢光天化日下把你擄走,還動用私刑。”
“還是母后跟孤提到你的身孕,孤想著回東宮看看你,才發現你不見了……”
太子說到“身孕”時明顯停滯了一下。
“霽瑤郡主……如何了?”
“她當眾謀害皇嗣,形如瘋婦拒不認罪。侍衛們為保太子平安不得已將其控制,可惜這孩子執拗,當場就抓過一旁的白綾自盡了。”
坐在稍遠處的皇后出聲,義正言辭地說出了這個協調后的結果。
太子見我沉默,握緊了我的手。
“別怕,霽瑤的父親已經被楚侯壓往京城,父皇不會寬宥他的。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了。”
到此為止?太子想得還是輕松了。
“可是……我的孩子呢?”
我明知故問地引爆這顆早已埋下的雷。
我聽到了皇后輕輕地嘆息,太子的眼睛瞬間紅了。
“這也是孤的第一個孩子……我們之后還會再有的,孤保證!”
我嚎啕大哭。
“妾,想求一個恩典,為著我們那未出世的可憐孩子。”
這是我第一次求太子,他想都沒想就點了頭。
“既然吳侯已犯下謀反大罪,那妾要霽瑤郡主這個罪臣之女的尸身供奉點燈,永遠置于慈寧宮后的大佛堂內,為皇子皇孫們祈福。”
太子看向皇后,皇后道了一聲“阿彌陀佛”,終是點頭應允了。
這件事看似就這樣解決了,宮中再無人提起霽瑤郡主。
由于賞櫻宴出事,選太子妃一事也暫時擱置了下來。
入夏后皇帝接連中暑氣,目眩咳嗽半月后竟臥床不起,如此一來去泰山封禪的任務便交給了太子。
自古以來封禪祭祀只有帝王和儲君有資格進行,
太子此番可是風光無限,徹底坐穩了儲君的位置,只待皇帝駕鶴西去便能榮登大寶。
太子命宮里的秀娘三班倒地工作,一刻不停地為他縫制大典的禮服。珍寶司的女官們也開庫清點建國以來的珠寶,每三日拿著新整理成冊的來供太子挑選。
女官們一頁頁翻過,昏昏欲睡的太子在看到一對白玉琵琶嵌紅寶石龍鳳釵時,竟愣了神。
“殿下好眼力,這是三年前殿下特意定制的,這琵琶的形樣廢了不少玉料,出到第七版才成了殿下親筆畫出的模樣。”
女官跪在地上回話。
琵琶……龍鳳對釵……
這是曾經太子要贈予阿姐的嗎?
“既已廢了不少料子,封禪的主冠便用它們。”
太子發話,同時招手喚我。
我連忙狗腿地爬到太子榻上,挪至他身后為他捏肩揉背。
女官十分為難。
“太子尚未娶親,這對釵中的鳳釵?”
太子一腳踹翻了身前的案幾,讓人將女官拖出去斬了。
如此一來我代太子妃陪同太子封禪的事宮中無人敢置喙。
太子舒服地閉上眼,整個人癱靠在我身上。
“滿宮上下,只有你能給孤片刻安寧。”
我一手托舉著太子的頸部,一手拿著玉柱精準地在太子的后背上撥筋,聲音更是如同云煙霧繞般嗲最后一次:
“妾有蘇。”
封禪開始的第一天,我與太子要先到天壇祭祖,祭祖完畢后再啟程泰山。
場面十分浩大,文武百官帝后皇子王爺們都在。
太子帶頭宣讀完祭祖祝詞,牽起我的手。
“別怕,就按咱們之前練習地念。”
我想抬頭對太子露出一個微笑,卻發現做不到。
滿心想著成事的人,臉上是不會有任何表情的。
我一步步走向祭臺。
“敬告列祖列宗,太子失德已久!私建地宮,沉迷女色,大興土木,驕奢淫逸,虐殺侍妾,殘暴不仁,樁樁件件實乃昏君之象!”
面對目瞪口呆的眾人我在祭臺上對著四方下拜。
“事關我朝國祚和天下百姓安危,愿諸位保佑我朝,另選明主繼承儲位,讓這不肖子孫伏法認罪!”
?
太子沖上祭臺,看著我眥目欲裂,滿眼的震驚掩蓋了眼底的絕望。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一向對她溫柔討好的我敢在如此重大的場合倒戈討伐他。
“為什么?孤那么喜歡你,孤越來越喜歡你,孤會讓你成為皇后的!”
我嘆了口氣,輕蔑地拍了拍他的臉。
“可妾從未喜歡過。”
“妾在殿下身邊的每一日,都為著今日。”
太子被我深深激怒了,捏住我的下巴恨不得將我的整張臉掐碎。
“妾喜歡的人,也曾是殿下喜歡的人。而稍后將代替她成為殿下虐殺侍妾證據的尸身,也曾是殿下喜歡的人呢!”
我看著逐漸失魂落魄的太子,放聲大笑。
“有蘇?妾有蘇,殿下可有蘇?”
我轉身走下祭臺,來到帝后文武百官面前。
“今日妾所言句句屬實,如有半句虛言,必如此釵!”
我摘下頭上的白玉琵琶嵌紅寶石鳳釵,砸在地上摔個粉碎。
皇帝一聲令下,我和太子都被侍衛帶往東宮。
阿姐,我做到了。
我們都會自由的,皇宮猶如此釵。
“蘇姑娘決心要走嗎?以你的才華進司樂司大有一番作為。”
畫舫旁清風徐來,晉王笑意盈盈、不卑不亢,像我們初見那樣。
“晉王對妾了如指掌,此話不必問出口的。”
“那本王只好將這畫舫與畫舫上眾船夫伙夫嬤嬤宮女們,一同贈予姑娘,祝姑娘在吳地平安逍遙。”
晉王對我微微頷首,不等我回應便轉身離開。
“姑娘別看了,晉王馬上就是新太子了,這個權力他還是有的!”
見我在原地出神,珍兒拉了拉我的衣袖。
是啊,廢太子的地宮里搜出了那樣驚駭嚇人,滿腔被碳填滿且被火反復煎烤的侍女尸身,太子之位非晉王莫屬。
霽瑤郡主,你一定想不到你的死狀是由自己設計的吧?
廢太子殿下,你也一定想不到這些無權無勢的薄命女子中,會出現一個葬送你后半生的人吧?
你們都太沒數了。
“蘇姑娘快上來!一刻鐘后咱們就要啟程吳地啦!”
畫舫上的嬤嬤朝我和珍兒笑著招手。
我仰起頭看著這激動人心的一刻,字正腔圓地大喊:
“有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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