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青丘一只狐，因為護衛龍宮被太湖龍王宋觀瀾娶為妻子。

但是四百年后，他卻帶回一個懷了孕的女人。

他讓我讓寢殿，我讓了。

他讓我給季年年護胎，我護了。

他讓我給出長老們的寶玉，我給了。

他卻還不放過我，為了那個女人，任由天雷將我的七條尾巴一一劈斷。

我終于死心。

“阿荷，這劍，乃我龍牙所化。今日，我將它交還于你，以此作為賠罪?！?/p>

“我的內丹雖不能治愈你的傷痛，但或許能助你恢復一些修為?！?/p>

“我們……能否重歸于好？”

我冷笑一聲，我的好夫君，最好的賠償，這次是你的性命。

你那具瑩白的骷髏，將作為我踏入人世的獻禮。

1

月娘微微頷首，皓腕上的亮銀冷光映出她冰涼的笑容，“小狐貍，你這份禮，來得及時。我那山桂樹，正缺一好盆。”

“只是.....弒龍乃逆天之舉，即便你化為人形，也注定病痛纏身。如此，你也愿意么？”

我默然不語，只從懷中取出一塊緋紅的石頭，它散發著淡淡的光華。

“明月高懸，故土難離。夫妻一場，我不忍宋觀瀾孤苦無依。這塊太湖石，便留下陪伴他吧?！蔽逸p聲說道。

告別之際，有一滴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灼熱而刺痛。

月娘接過那塊石，輕輕拋起又接住，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小丫頭，你休要騙我，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太湖石，分明也是……”

我輕輕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我只剩下一條尾巴，活著與死又有什么不同。如今只愿再世為人。”

“小狐貍，你可知要重獲新生，要經歷些什么?！痹履飮@息道。

“你的身體將被那厚重的女希神土牢牢束縛，連最微弱的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

“你將被投進那冰冷的極寒之地，在這漫長的寒冷中度過七七四十九個日夜?！?/p>

“然而，極寒的考驗只是開始，你的筋骨會被寸寸擊碎，疼痛如烈火焚燒，將你的靈魂一點點撕裂?！?/p>

“如此磋磨，也不過是九死一生?！?/p>

“你不悔恨么？”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得償此愿，無怨無悔?！?/p>

永別了，宋觀瀾。

永別了，季年年。

愿你們生生世世，長相廝守，與我蘇荷，再無瓜葛。

我，蘇荷，原是一只志向高遠的妖。

狐妖每歷五百年修行，有機會凝出一條的新尾巴，恰在我凝八尾那年。長老們卜算出青丘有難，議定由我抓姻緣。

這抓的并不只是我的夫君。更是青丘的恩人。

狐妖涂山女嬌與大禹共譜佳話，純狐與羿成就傳奇，我蘇荷，也想給自己抓一個響當當的如意郎君。

姻緣樹結三千果，甜者寓合，苦者常離。

我走到姻緣樹下，誠心發愿，請求姻緣樹賜我一段頂頂厲害的姻緣。

“姻緣天定，牽古連今。”

“赤繩未系，請問樹心?！?/p>

“善緣求見，一問分明?！?/p>

“鴛侶誰盟？何為佳姻？”

一枚果子不待我念完，徑直砸向了我。我正欲伸手，竟被一只青鳥搶了先，一口吞下。

我傻了眼，我還沒嘗呢。那我這姻緣到底是甜果還是苦果呢？總不會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吧？

好在偈文沒散開，那是一句詩。

“一人一點，溪畔葉亂月相映?！?/p>

我皺起了眉頭，一人一點？

太？

溪字取水，葉亂成古，加月長映。

湖？

太湖？

既然姻緣樹給出了指示，我自然要一探究竟。

2

太湖風光好，波濤杳杳。這已經是我來的第十個月。

終于在八月的望日，我集月華修煉之時，隱隱約約見到封山之上有金光。

后來我在無數次后悔過那一天，如果不到太湖，不去封山，不好奇那道金光，我就遇不到宋觀瀾，或許對我，對季年年，對他都是一件好事。

但是彼時，我那么的歡喜，歡喜到自以為遇到了命中注定的情緣。

封山之上，是座龍王廟。龍王有大有小，小有井龍王，譚龍王，大有東西南北四海龍王。這座龍王廟大氣恢宏，我猜是太湖龍王的廟宇。

抬步進廟，入目一座龍王像，那象塑得圓眼如馬，扁鼻似牛，長唇如驢。兩根龍角歪歪扭扭坑坑洼洼，和珊瑚倒有幾分神似。

我見過太湖的老龍王，那時我年紀尚小，我娘壽辰，他攜明珠來賀，頭戴平天冠，前后十二冕旒，腰配寶劍，魚佩叮當，也勉強當得起一句倜儻，哪里是這副索命鬼的丑樣子。

我笑著搖搖頭。這塑像的人，怕是完全按照畫本子的話來畫了。

后院月影憧憧，是搖搖晃晃一池荷花。荷葉亂拂，那池中，隱約有個黑影的輪廓。

我掐了個避水訣走近。池子里浮著個男人。

他一身玄色衣袍，長發如緞無風飛舞，周身不斷流淌著金色的血液。洇得一池金光點點。

月夜。水邊。亂葉。金血。

這必得是我那位素未謀面的如意郎君。

我上前一步，正想一睹我這位命定夫君的真容。

不料一股強大力量瞬間將我掀翻在地。我那條新生的尾巴毛都沒長齊，就硬生生地在地面上拖曳出了一片血跡，疼得我倒抽一口涼氣。

他周圍居然是幾代龍主用龍筋編制成的防護結界。

憑我的修為想要破陣無疑是以卵擊石。

但是里面這人不知道是生是死，想起臨行前長老們的殷殷囑托，我從懷中摸索出至寶靈玉，里面注有幾位我族大能的真力，可助我三次化險為夷。

如此，應當可以成事了。

唉，誰讓我心高氣傲，不愿意做這青丘第一個小寡婦呢？

待我現出真身破陣而入，正遇他睫毛簌簌一顫，醒了。

萬幸，是頂頂英俊的一張面孔，不枉我一番苦功。

他長睫似燕尾，垂而翹，配上一雙水光瀲滟的美人眼，狹長睥睨，頗有點命犯桃花的意思。

我一時脫了力，砸到他的懷里。

后來婚后那少有的好日子里，宋觀瀾也曾撫摸著我的頭發談起這第一次相見，我心道必是天雷勾動地火，天降好美一個我。

他卻說“當時你油光水滑的，毛茸茸一大團，真是砸得我眼冒金星啊。”

我邦邦給他兩拳，以示憤怒。

但是當時我還是含蓄矜持地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為何受傷，是否愿意救命之恩，以身相報云云總總。

宋觀瀾騰出手半環著我，微微起身，曲指叩叩那散落一地的龍筋，無聲地長嘆一口氣，“哪來跑來的小狐貍，你壞我大事，這帳怎么算？”

這倒是意料之外的答復了。得知宋觀瀾姓宋，不姓敖。我才猜出了七七八八。像他這種非純血脈，尋常行云布雨不在話下，但要是施展龍王的治愈之術，便要以淚或者以血為媒方能奏效。

只是不知他辛苦布陣，想以血相救的人是誰。我也問過宋觀瀾，他漫不經心道，“自是救該救之人。”

我奇道，“為何不先以淚為引？你試過了不行？”

“本王無淚?！彼嫖兑恍?，“本王自出生起，不知何為傷心事，如果你能助我流淚，那你還真是我的貴人。是我命定的王妃?！?/p>

為了當上宋觀瀾的王妃，我煞費苦心。

我和他聊星星聊月亮聊詩詞歌賦聊他的亡父亡兄。

他不哭。

我遍尋大荒良材苦藥，給他煲迎風流淚方，淚水漣漣方，嚎啕大哭方。

他不哭。

我向兔神借寶，我向風妖求法，我向沙魔尋方。

他不哭。

沒關系，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那不是我蘇荷的作風。

我決定打哭他。如果他連我都打不過，也不要再做青丘的女婿了。

是日，凄風苦雨，我手提長劍打算親自給這個王八蛋一個對對串。

不料等我怒氣沖沖地趕到水晶宮，宋觀瀾竟然不在府邸，倒是有個模樣身量都相仿的，鼻尖有一點小痣，頭上支棱著兩角，打量著倒有點像宋觀瀾口中那個死了八百年的兄長。我看蝦兵蟹將都瑟瑟發抖，便知來者是敵非友。

宋觀瀾不在家，我可以大度的不要他的人，但是我不能不圖他的錢，以后成婚，水晶宮可就是我們夫妻共同財產。

看著散落一地的夜明珠，東倒西歪的珊瑚樹，和缺胳膊少腿的將士。我平生兩分膽氣，畢竟也修了四千年的道行，想來拖敖昀一時三刻還是不成問題。

只是彼時我還太年輕，未曾細想這死了八百年的敖紜是怎么死而復生來到這水晶宮的。等我看清他眸中的一道紅線，方知他已入魔。

我于狐族一輩中，修為功法已算出類拔萃。但魔不同于妖與仙，即使受傷，也不知疲倦勞累疼痛。我手持白刃與他周旋了一天一夜，宋觀瀾還沒有歸家，我殺不死他，他卻可以消耗我，但若要此時把這些龍宮里的生靈拋下，未免太沒有情誼了些。

我把心一橫，不敢托大，再次祭出靈玉和本相。

只見一道金光自天邊疾馳而來，瞬間化作一條巨龍，它身披金鱗，雙眼閃爍著熾熱的光芒，龍翼展開，遮天蔽日，狂風呼嘯，吹得周圍簌簌作響。它張開血盆大口，一股熾熱的龍息噴薄而出，瞬間將我吞沒。

我大喝一聲，提劍暴起狠狠揮向龍眼，它猛然偏過碩大的龍頭急急閃避，恰被長劍削去大半龍角。

一擊不得，敖昀吃痛掃尾，提爪按住我第八條尾巴。

3

我心知不妙，若不斷尾求生，只怕性命難保。千鈞一發之際，我劃指為刀，齊齊斬下。疼痛瞬間侵襲了全身，我陷入一片黑暗。

夢里我回到了青丘，我好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阿娘用香草給我敷著傷口，我抱著她的胳膊撒嬌，搖搖晃晃，日頭長長，好夢酣沉。

恍惚中只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

那是宋觀瀾的聲音。

他的聲音低而溫柔。

他說“小狐貍，你醒醒，本王還不了你一條尾巴，就還你一份恩情吧?！?/p>

后來的后來，敖昀上青丘報仇，宋觀瀾挽大廈之將傾。我道青丘有何大難，原是由我而始，又由我而止，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我受傷之后，太湖陰霾密布，纏纏綿綿下了整整百日的雨。

一百天的時候，風雨都止，宋觀瀾承諾給我一個婚禮。

我的一條尾巴，沒有換來宋觀瀾的一滴血，一滴淚，但是換來了一場雨和一場婚禮。

我不知道這交易值不值得，但我并不開心。

我不開心就見不得別人好受，我向宋觀瀾提了很多要求，諸如要鳳凰族的青奴們縫制的嫁衣，要海底最大的珍珠做聘禮，要他親手給我煉一柄新的長劍。

他都一一答應。

這些似乎都不夠。

最后，我盯著他如墨的眼眸說，“宋觀瀾，我聽說龍族都有信物?！?/p>

“既娶我，能不能給我你的護心鱗。”

“蘇荷?！彼斡^瀾終于被我激得不耐煩“不要挾恩圖報，得寸進尺?！?/p>

我袖子下捏著靈玉的手陡然一松，也是，水晶宮已經是我的了，何必多此一舉。

婚期定在七月七，拜過天地，揭了喜帕，飲了合巹酒，我成了宋觀瀾的妻。

燭影搖紅，今日我妝扮一番，理應是燈下美人更見風致，而宋觀瀾卻只有些清淺的笑意。

他今日著紅，減了些戾氣，添了些溫情，我先被蠱惑，摸索著親吻上去。

我們如尋常夫妻行敦倫之禮，我雖為狐妖，自覺在房中術一門上全無天賦，否則怎么不覺快慰，反竟全是疼痛。

我笑自己多心，就算他不肯給我護心鱗，我護了水族，宋觀瀾也該感念在心，總不會在這件事上折磨我。

婚后四百年，相敬如賓。

年年生辰宋觀瀾都送我一份賀禮。珠釵發簪，綾羅綢緞，不缺我分毫，我也就說服自己，夫妻這樣相守，也是好的。

他總說，蘇荷，狐妖每逢五百年是大日子，等你長出八尾，我就把你最想要的禮物給你。

我以為總有一天。

不曾想，等我再次修煉出第八條尾巴的時候，宋觀瀾帶回了一個女人。

這份我期待已久的賀禮是一個女人，一個懷了孕的女人。

“季年年懷了孕，要住在水晶宮養胎?！彼斡^瀾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告訴我。

好像他帶回來的是一朵花，一株草，一塊不起眼的小石頭。

甚至是一份禮物。

我看著這個女人，她生得美艷，噙著笑意倚在柱子上玩弄自己的幾縷發絲。她并不怎么在意我，仿佛我在這里只是個擺設。

我說，“我不同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