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妖后，和皇帝做怨偶的第八年，在冷宮自焚了。

　　齊瑯大赦天下。

　　他用我的骨灰喂豬，還毀了我的遺物。

　　甚至命史官刪去我所有的歷史記載。

　　人人罵我死有余辜。

　　直到貼身婢女滾釘板告御狀。

　　她拼死獻上了我的手札。

　　只見手札上用血字寫下。

　　【即便萬人唾罵，我也想把真相帶進墳墓里。】

　　1

　　我死得挺慘的。

　　被琴弦勒得身首分離，又被大火燒成了一把灰。

　　但齊瑯還不解氣。

　　他命人把我的骨灰拌進了豬食里，喂了豬。

　　饒是我死了，也不由得心寒。

　　他是真恨我。

　　桃夭掙脫了侍衛，跳到豬槽里，拼命護住摻著我骨灰的豬食。

　　“滾開！都滾開！”

　　可她太瘦弱了。

　　反而被搶食的豬一次又一次地拱倒在臟污里。

　　桃夭最愛美，哪怕在冷宮受盡折磨，也不曾這么狼狽過。

　　我心疼地想要扶她，卻只探了個空。

　　我又忘了。

　　我已經死了啊。

　　桃夭聲嘶力竭：“陛下，你太狠心了！你一定會后悔的！”

　　“后悔？”

　　齊瑯冷笑一聲，他容顏精致俊美，那雙鳳眸淬滿了寒意。

　　“朕的確后悔，后悔沒能讓她早點死。”

　　桃夭跪在狼藉上，哭得渾身發顫。

　　“你根本不知道郡主為你付出了多少。”

　　齊瑯挑眉：“哦？那你倒是說。”

　　我緊張起來，生怕桃夭一時激憤，將真相全盤托出。

　　所幸，她還記得我的遺言。

　　她只凄然道：“死者為大，陛下，你就讓她安心走吧。”

　　齊瑯笑得冷漠又陰鷙：“她背叛朕的感情，殺了朕的母后，給朕下毒，朕給過她很多次機會，自作孽，不可活。”

　　我和他少年夫妻，相識二十載。

　　他也曾為我畫眉，吻上我的眼睛，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

　　也曾以命擋劍，明明滿身是血，卻溫柔地擦干我的眼淚，讓我不要害怕。

　　回憶斑駁，現實慘淡。

　　我又忍不住想哭。

　　可鬼魂沒有眼淚。

　　齊瑯派人把桃夭拖到了昭明宮。

　　我還沒有被廢后時，就住在這里。

　　陳設已經積上了厚厚的灰。

　　齊瑯嫌惡地打量一周，只說了一個字：“砸。”

　　別這么殘忍。

　　齊瑯，求你了。

　　可我拼盡全力，也不過是繞過他耳畔的一縷風。

　　過往的美好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碎裂聲清脆不絕。

　　我心里仿佛也有什么東西跟著碎掉了。

　　春風嗚咽，人何以堪。

　　桃夭雙眼含淚，想要阻止。

　　可她被侍衛死死壓在地上，只能發出無能為力的悲鳴。

　　桃夭哭出了兩行血淚。

　　齊瑯滿意打量著桃夭。

　　“可惜阮白蘇看不見，她難過三分，朕便痛快十分，后面還有好戲呢。”

　　我雙親早亡，孑然一身，愛的人早成了死仇。

　　他還能怎么傷害我？

　　我猛地看向桃夭，恐懼潮水般涌來。

　　萬幸我也和桃夭說過。

　　若是波及她的性命，那就把真相說出來。

　　齊瑯沒有對桃夭下手。

　　他只是喚來史官，下令刪去我的所有記載。

　　姓名，來歷，過往種種，一并抹除得干干凈凈。

　　我又被殺死了一回。

　　仿佛萬箭穿心。

　　我憎惡自己為什么不徹底消失在這世上，竟然還殘留著一縷靈識。

　　桃夭擦干眼淚，握緊雙拳，神情決絕。

　　“陛下，這世上最不該恨郡主的人，就是您。”

　　“我要為郡主鳴冤！”

　　齊瑯嗤笑。

　　“鳴冤？那你可知告御狀的規矩？”

　　我震驚地看著桃夭。

　　告御狀，先要滾釘床，一圈下來，她會沒命的！

　　桃夭平靜叩首：“奴婢知道。”

　　密密麻麻的尖釘閃爍著寒光，那上面血跡斑斑，讓人頭皮發麻。

　　桃夭的皮肉被穿透，血水順著釘子潺潺流下，匯成了小溪。

　　齊衡拊掌而笑，眼底一片寒涼。

　　“一腔孤勇，朕都要被感動了，可惜是愚忠的蠢人，死不足惜。”

　　桃夭血肉模糊，拿手肘支撐著身體，往前翻滾。

　　我的眼眶灼熱到發痛。

　　傻桃夭，你為了我不值得啊。

　　桃夭爬到了齊瑯腳下，從懷里掏出一本染血的手札。

　　“郡主讓我燒了手札，可我不甘心，憑什么她至死都在背負污名！”

　　大宦官接過手札。

　　齊瑯瞇了瞇鳳眸，薄涼一笑。

　　“既然你不服，那朕便邀萬民，一同來聽。”

　　“若她沒有冤情，朕便將你凌遲處死，以平民憤。”

　　不，不可以。

　　我倉皇地看著他們，想要奪走那本手札。

　　可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徒勞。

　　桃夭蒼白的臉上卻浮起了淡淡的微笑：“陛下，您可不要后悔。”

　　“朕，從不后悔。”

　　2

　　昭元二十九年 春

　　陛下給我和三殿下賜婚了。

　　桃夭調侃我貪吃吃壞了腦子，一直傻笑。

　　我追著她打鬧，卻撞進了三殿下的懷里。

　　剎那間，我的心里有一萬只蝴蝶在撲騰。

　　三殿下扶住我，鳳眼清透。

　　他問我，有沒有撞疼。

　　我看著他發紅的下巴。

　　結巴地說，沒有。

　　我八歲時，爹娘為國捐軀，死在了塞北。

　　陛下仁德，將我封為白蘇郡主，養在膝下。

　　可宮里的皇族都是金玉堆里養出來的。

　　他們厭惡我的異瞳，不喜歡我的土氣，罵我是野雜種。

　　我娘雖然是拓跋人，但對拓跋恨之入骨。

　　她投誠入我爹麾下，以命為餌，幫助大昭攻下拓跋十八座城池。

　　我爹死于萬箭穿心，我娘被馬踐踏成肉泥。

　　可他們卻說我爹好大喜功，我娘是不知廉恥的娼婦。

　　我和那些皇子公主廝打在一起。

　　我沒錯。

　　但還是被皇后罰跪了三天三夜。

　　大雨如潑，我暈倒后，也是三殿下將我抱回了寢宮。

　　他是個很好的人。

　　時常送我些好吃的糕點，解悶的玩意兒，還有好看的簪子。

　　尤其他從不像旁人。

　　他說，我爹娘是為國捐軀的英雄。

　　思緒收回。

　　我一步三回首。

　　正要拐過宮墻轉角，卻被三殿下叫住。

　　他遞來我遺落的汗巾，勾唇一笑，如春水映梨花。

　　“郡主，能與你共白首，我很高興。”

　　他故作從容，耳廓紅了個徹底。

　　我笑出了聲。

　　大宦官念到此處，偷偷瞥齊瑯的神色。

　　齊瑯眼中厭惡之色更甚。

　　“朕一想到曾經那么期待和她成親就覺得惡心。”

　　“她只是個冒領阿棠身份的小偷罷了。”

　　百姓議論紛紛。

　　“妖后居然是個結巴害羞的小姑娘？”

　　“阿棠？是那位最受寵的貴妃娘娘？”

　　“阮白蘇無恥之尤，還在為她那賣國不成反被殺的爹娘洗白，他們一家都是禍國毒瘤。”

　　“殺了那個賤婢！”

　　“凌遲！凌遲！”

　　群情激奮，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可桃夭卻絲毫不慌。

　　她只淡淡一笑：“陛下，您接著往下讀啊。”

　　3

　　昭元三十二年 冬

　　我和阿瑯成親了。

　　大雪紅妝，司天監說不是好兆頭。

　　可阿瑯不信鬼神之說，他拂去我肩頭的雪。

　　笑著說，同淋了這雪，竟好像共白頭似的。

　　我紅著臉，偷親了他一口。

　　阿瑯大笑，傾身壓下來。

　　一夜顛倒容華。

　　晨光中，我貪戀地拿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他的眉眼。

　　如果時光能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皇后依然不喜歡我。

　　她打翻了我奉上的茶，命我在碎片上跪著。

　　很痛，可痛不過心。

　　皇后叫來了阿瑯，和丞相府的三小姐。

　　我隔著屏風看著。

　　阿瑯吹笛，林棠翩然起舞。

　　君子如玉，美人如花。

　　他們是那樣的般配，襯得我像只灰撲撲的麻雀。

　　皇后故意讓我看到這一幕，想讓我萌生退意。

　　可我性子最倔，死不回頭。

　　最后，我跪得暈死了過去。

　　第二天，卻在陌生男人的臂膀間醒來。

　　下一刻，阿瑯踹開了門。

　　很久以后，我都忘不了他的表情。

　　就像布滿裂紋的瓷器，即刻就要碎裂。

　　他殺了那個男人。

　　血濺在他臉上。

　　我莫名有些心慌。

　　不等我問，他拿起畫筆，在尸體旁，替我描眉。

　　明明是他替我畫了無數回眉，可這次動作卻生澀僵硬，甚至弄疼了我。

　　我不敢呼痛。

　　末了，阿瑯將眉筆一扔。

　　勾起唇角，可眼底卻沒有笑意。

　　“阿蘇，我找了你一夜。”

　　我語無倫次地解釋。

　　阿瑯笑著，漫不經心地掐住了我的脖子：“阿蘇，我只原諒你一回。”

　　他不信我。

　　原來，這才是太后的手段。

　　這件事，成為永遠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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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涉及前朝秘聞，大宦官額頭布滿汗水。

　　桃夭眼中涌動起晶瑩，聲音有些沙啞：“陛下，郡主她為你受了很多苦。”

　　齊瑯笑了一聲，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一張巧嘴，慣會顛倒黑白。”

　　“母后臨死前都在替她說話，在她口中，竟成了心思歹毒的惡人？”

　　他不會信我的。

　　我既覺得慶幸，又覺得難過。

　　齊瑯漠然道：“朕再陪你胡鬧最后一次，若還是聽她的胡謅八扯，你就罪加一等，連坐誅九族。”

　　4

　　啟歲元年 秋

　　今年發生了不少大事。

　　陛下突然病危，死前立下阿瑯繼位的遺詔。

　　阿瑯倉皇上位，他根基不穩，大臣多有不服。以林丞相為首，一手遮天，想讓他當傀儡皇帝。

　　可阿瑯還是頂著壓力立我為后。

　　我以為他還是愛我的。

　　殿中燈火徹夜不熄，我夜夜執著燈籠等他來。

　　從天黑等到天明。

　　他沒有一次來過。

　　桃夭勸我主動去找他。

　　也許阿瑯也在等一個臺階。

　　我鼓足勇氣，做了他最愛吃的桂花藕粉丸子。

　　路上還碰到了太后，她淡淡地瞥我一眼，我嚇得大氣不敢出。

　　我行了禮正要離去，卻被叫住，她讓我待會去她宮中。

　　那次阿瑯冷落我以后，她再沒有對我下手。

　　我摸不準她的目的。

　　只能應下。

　　到了阿瑯寢殿前，我卻呆住了。

　　林棠穿著輕薄紗衣，跨坐在阿瑯身上，口中還銜著一顆葡萄，正嘴對嘴地喂給他。

　　阿瑯姿態慵懶，撫上了林棠的背。

　　阿瑯是帝王，后宮佳麗三千，再正常不過。

　　我該回避，該做個溫柔大氣的皇后。

　　可我的腳下像生了根，寸步難移。

　　林棠驚慌尖叫。

　　阿瑯將她護在身后，怒斥我不知廉恥。

　　我沒做什么。

　　可在他那樣嫌惡的目光中，我竟無地自容。

　　他和林棠很般配。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他很久沒來昭明殿，原來是和林棠在一起。

　　我想說的話有很多，可到了嘴邊，卻只干巴巴地擠出一句。

　　“阿瑯，我給你做了桂花藕粉丸子。”

　　阿瑯面色冷硬：“你應該稱朕為陛下，稱自己為臣妾。”

　　“還有，朕最不喜歡吃藕粉丸子。”

　　我呆呆地看著他。

　　明明是他說的。

　　他容許我叫他阿瑯，容許我不用自謙。

　　他還說，最愛我做的藕粉丸子。

　　“阮白蘇，十年前朕落水時，救了朕的人根本就不是你。”

　　“你騙得朕好苦！”

　　他從未和我說過。

　　我從記憶里依稀回憶起一個落水的華衣少年。

　　我試圖和他解釋。

　　可他一口咬定是我冒領了林棠的身份。

　　我被趕了出來。

　　藕粉丸子已經冷了，我吃了一口，甜得發苦。

　　怪不得他不愛吃。

　　桃夭心疼地讓我別哭。

　　我搖了搖頭，將藕粉丸子吃完，肚子又脹又疼。

　　我扶著墻，卻只嘔出了清水。

　　我踉蹌地去了太后宮中。

　　但我并不知道，這也成為我此生最后悔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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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是個瘋子！

　　她怎么敢的？

　　我全明白了！

　　她為何對我有敵意，又為何屢屢為難我。

　　太后故意引我來，目的是什么？

　　我怕得發抖。

　　可我一定不能讓齊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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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間有一頁被撕扯下來。

　　字跡后面也凌亂潦草，上面還有被淚痕洇濕暈染開的墨跡。

　　我閉上眼。

　　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時的驚恐和無措。

　　大宦官抹著汗，試探道：“陛下，還往下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