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婦人，快快放下那阿堵物，莫要如此丟人現眼。”

即將踏上流放之路的林世源聲音里透著一股氣急敗壞，斥罵著從陸宛手中搶走裝著銀錢的包裹，燙手一般退還給了來送行的友人。

那人收回包裹，一臉的欽佩，拱手做禮，“謙謙君子，淡泊名利，不愧是名士林郎，是我用俗物唐突了。”

陸宛看著眼前連個外裳都沒穿，卻依然一臉超然物外，手持竹笛的林世源，猛地反應過來。

她這是重生了。

重生到了林家人流放寧古塔的那一天。

寧古塔刺骨的寒冷似乎還殘留在她骨頭縫里，元寶的哭喊聲和林家人的笑聲，以及死前胸中如巨石般的郁氣仿佛都還未遠去。

陸宛打了一個寒戰。

對上此刻林家眾人看著她嫌惡至極，仿佛她是什么臟東西一樣的目光，前世的記憶紛沓而來。

這個世道輕賤商賈，陸家哪怕是巨富，但依舊被清流之家所不齒。

林府世代清流，但是因為無人善持家，人人對庸俗的阿堵物避之不及，可偏偏又重體面排場，所以家里便越來越虧空。

眼看著一大家子人連人前體面都要維持不下去了，所以便忍辱求娶了陸宛這個有巨額嫁妝的商賈女。

婚后陸宛用自己的嫁妝供養夫君林世源讀書，孝順婆母周氏，把小姑林知月養成嬌小姐，讓寡嫂孟雪衣食無憂，盡心盡力操持貼補林家，讓他們維持體面。

但是林家人卻一邊享用著陸宛的供養，一邊視陸宛這個門第低賤的商賈女為恥辱，覺得她斤斤計較錢財的樣子，污了林家門楣，從不給她好臉色。

她和林世源成婚第三年，林世源便因為酒后和友人作詩失了分寸，犯了文字獄被抄家，全家流放寧古塔。

前世的這一天，林世源是有幾個友人來相送，贈予財物的。

但是林世源嚴詞推拒了。

陸宛看著林家被搜刮得干干凈凈的一大家子，不顧臉面又奪了回來，護在懷里死不松手。

林世源臉色漲得通紅，狠狠一拂袖，“家門不幸，竟娶了這滿身銅臭，不知氣節為何物的婦人！”

“我林世源一身傲骨豈可沾染俗物！”

婆母周氏、小姑林知月和寡嫂孟雪皆是人淡如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也跟著當眾責怪陸宛失了體面，貪戀俗物。

一時間在場眾人無不感嘆林家不愧是書香門第，一門清流雅士，便是女子也自成風骨。

端得是傲骨天成。

林世源與眾人一一道別，嘴里大聲吟誦著千磨萬險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陸宛靠著爹爹偷偷塞給她的裝滿財物的包袱，才在一路上克服千難萬險，護著這群不染塵埃的神仙到了寧古塔。

剛剛安頓下來，林世源便說她這一路上毫無氣節，對粗鄙差役也低三下四，不堪為他的妻。

周氏拍著桌子說陸宛和外男私相授受，不配為林家婦。

林知月和孟雪站在一處，目光放空，好像看陸宛一眼都是臟了她們的眼。

陸宛看著眼前這狼心狗肺的一大家子，氣急攻心，一口血吐到了地上。

一病不起。

最后的記憶，是林世源靠著陸家為她在寧古塔置辦的鋪子，又恢復了一貫的高潔貴公子模樣。

一家人在她耳旁歡聲笑語。

“哥哥，她怕是要不行了吧？她要是死了，那鋪子和陸家定期送來的錢不就……”

周氏搖了搖頭，“月兒莫要擔心，密不發喪就是了，便說她一直臥病，不能見人。讓她至死都是林家婦，也全了她的體面。”

“母親定給你置辦一份體面的嫁妝。”

林世源的聲音帶了些愧疚，“只是，如此，便要委屈雪兒了。”

孟雪的聲音淡淡的，卻帶了一絲羞怯，“郎君言重了，咱們是共患難過的，雪兒不求名分，只求與我的少年郎長相廝守。”

陸宛躺在床上，被子濕硬如鐵，一絲炭火都沒有的房間呵氣成冰。

寧古塔的冬天如這群畜生的心腸一般冷。

陸宛的手死死抓著床沿，恨不得殺了這一家子虛偽骯臟至極的畜生，卻只覺得一口郁氣堆在喉頭，肺里再進不了一絲空氣。

怒目圓睜，含恨而終。

一陣寒風吹過，陸宛打了一個寒戰，也回過了神。

她看著被林世源友人收回的財物，低眉斂目，口中告罪，默默退到了一旁。

沒有再如前世那般不顧一切地上前爭搶。

再沒人感慨林郎娶的妻竟是個俗物，反而都贊嘆林家家風不凡，連個商賈女都能沾染幾分氣節了。

周氏面上贊許的點點頭，可是手指卻驟然握緊，林知月和孟雪兩人的目光還不住地往那被收回的包袱上瞟。

陸宛心內冷笑一聲，她們原來不是不知道銀子是好東西啊，只是在等著她這個俗物去爭去搶，然后她們再一邊鄙夷她，一邊再不得不收下享用罷了。

末了還要感慨一句家門不幸。

林世源頗為驚訝地看了陸宛一眼，似疑惑這個以往愛財如命的妻如何就這般有風骨了。

陸宛看著面前一身單薄素衣卻依舊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的林世源，只覺自己前世瞎了眼。

被他的一身皮囊還有那個“名士”的名聲做派所迷惑，一心傾慕，想著既然成了夫妻，只要她真心待他，讓他看到他的好，早晚有一天她的夫君和林家人就都會真心接納她。

只怪她當時太天真，活生生地被林家人敲骨吸髓，竟還幻想真心能換來真心。

如今上天垂憐，竟然讓她可以重活一次。

那她這次就定要護好自己，讓林家這群最重體面的高潔人看看，沒了她做冤大頭，他們還能不能保持體面。

押送的差役頗為不耐的催促，林世源依舊如前世一般，狀似灑脫地和友人們一一告別。

就在這個當口，一陣馬蹄聲遠遠傳來。

一名白面無須，身穿宮中內監服飾的太監手持一個木盒，匆匆而來。

“諸位留步，菡萏宮林嬪娘娘有恩典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