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奕強收了臉上的笑，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自個兒的親媽，“您說真的？”

　　趙奕強的沉默不語默對周玉芬來說，就是最明確的回答。

　　“好啊你，聯合著外人一塊騙我是不是！這個婚，必須得退！”

　　周玉芬這下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

　　“既然您都這么說了，那我也跟您說一句實在的，這個婚打死我也不可能退。”趙奕強站在周玉芬面前，腰桿子挺得筆直，“我跟英子的事兒，整個農場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您現在跟我說退婚？您是不想讓英子好好活了。別說我這輩子就要定英子了，就算是我跟英子是亂點的鴛鴦譜胡湊成對的，我都不能答應了。行了，您別抽風了，天兒不早了，趕緊洗洗睡了吧！”

　　趙奕強說完扭頭就要回自己屋，沒曾想周玉芬突然從凳子上滑了下來，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你非要娶那個小浪蹄子，那就是要逼死我啊！你爹走得早啊，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啊……我怎么養出你這么個白眼狼啊！老趙啊，你快顯顯靈吧，替我好好教訓教訓這個臭小子啊，我真是沒法兒活了……”

　　趙奕強看著周玉芬在地上各種撒潑打滾，只覺得頭都要炸了。今天調節隊里幾個社員雞毛蒜皮的爛事兒，已經讓他心情很煩躁了，結果一回家飯還沒吃，周玉芬又來這一出。他半跪在地上勸了半天，周玉芬根本不聽，還假裝犯了病，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就是不理人。

　　他的那根弦兒一下子就崩斷了，猛地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行，您看著我心煩是吧，那我走。您呢，就慢慢哭著，等您什么時候不想哭了，咱們再好好說！”

　　夏天的白天總是特別的長，到現在日頭也還掛在屋山墻上，它一臉不耐煩地看著人間的熙熙攘攘，順便晃瞎那些蔑視它權威、不知低頭避諱的冒失鬼。

　　趙奕強用力甩了甩腦袋，才把眼前被強烈陽光照出來的黑幕甩出了眼眶。他現在腦子亂哄哄的，比門前人來人往的大路還熱鬧，他定了定神，瞥了一眼身后，蹬著自行跟沒頭蒼蠅似的開始瞎轉悠。

　　許菲菲一家正坐在院子里吃飯呢，她一看到趙奕強騎車的身影，立馬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從院子里跑了出去。

　　“急驚風似的，干什么去？”許世明沒好氣地問了一句，許菲菲沖他一甩側編的麻花辮，做了個嬌俏的鬼臉，“你管我呢！”

　　“奕強哥你去哪兒？我跟你一起去吧！”她在趙奕強面前從來就沒有少女該有的矜持，剛出院門就扯著嗓子沖他喊。

　　趙奕強伸出右腳踩在地上，撐著自行車回頭去看追過來的許菲菲。這丫頭喜歡自己喜歡得明目張膽，就算沒有得到一點回應也鍥而不舍。趙奕強倒是不討厭她，偶爾還跟她逗逗悶子，畢竟她跟她那個一肚子壞水的爸不一樣，是個良善的姑娘，就是性子刁蠻任性了些。

　　“我隨便轉轉，你趕緊回家吃飯吧！”

　　“弈強哥你還沒吃飯吧，到我家吃點吧，”許菲菲抓著趙奕強的后車座，“我媽今天做了腌肉，可香了！”

　　“今天算了，有空我再去，你小心點手，”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許菲菲只好戀戀不舍地松開手，趙奕強順勢腳下一蹬，自行車就沖了出去，他頭也不回地沖許菲菲揮了揮手，許菲菲黯淡的神情瞬時亮了起來。

　　“天兒都快黑了，你想跟著他上哪兒去啊？”許世明著急忙慌地追了出來，發現許菲菲被趙奕強丟下之后，明顯松了一口氣。

　　“那姓趙的小子明擺著看不上你，你還整天介上趕著干什么？”許世明一直都搞不明白這事兒，“王家的小兒子論個頭、論長相哪點兒不如他，你怎么見都不愿意見一面啊！”

　　“他哪兒都比不上奕強哥，就算比得上又怎么樣，我只喜歡奕強哥！”

　　“可他不喜歡你！你知不知道他趙奕強跟曹英的日子都定好了，就在今年的臘月……”

　　許菲菲狠狠地瞪了許世明一眼，眼里的淚都快要溢出來了，許世明給嚇了一跳，就這么一愣神的工夫，許菲菲已經扭頭沖回了自己的房間，把房門摔得震天響。

　　“這是怎么了？我可就說了兩句話！”許世明反倒一臉的無辜，轉頭沖著自個兒的媳婦撒氣，“她現在脾氣這么大，都是你慣的！”

　　許世明的媳婦兒一臉愁苦相地看著緊閉的房門，“確實就兩句話，可句句都往孩子心窩子上捅，哪有你這么當爹的。”

　　趙奕強從天亮轉悠到天黑，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站在了曹英家門前。

　　“你怎么過來了？”曹英看到他進門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她把鍋從火上端下來，才沖著趙奕強挑了挑眉毛，“是不是你媽跟你告我的狀了？”

　　“……沒有的事兒，就是想來看看你。”

　　趙奕強搞不懂是自己這是怎么了，滿腔的煩憂在看到曹英的那一瞬間就完全不見了。

　　“就只是來看看我？”曹英明顯不信，尤其是在聽到趙奕強咕嚕作響的肚子之后。

　　“餓了把？”她順手又添了一副碗筷，連同之前準備好的一股腦塞到趙奕強的懷里，“你可真是有口福，彥平今天從灣里抓了條鯽魚，我給燉了，雖然肯定不如你媽的手藝，不過填飽肚子絕對沒問題。”

　　曹英倒真不是謙虛，她做菜的水平確實一般，說白了就是沒有這方面的天賦，趙奕強第三次吐出魚鱗的時候，深切地認識到這一點。不過只是坐在她旁邊，看著她邊吃飯邊跟弟弟妙語連珠地逗曹尚紅開心，對趙奕強來說已經足夠下飯了。至于她完全沒發現自己把好幾塊魚肉偷偷放到她碗里，還大口吃掉的模樣，更是讓他心情好得不得了。

　　吃完了飯，趙奕強搶著幫忙收拾碗筷，然后跟著曹英一塊進了廚房。他雖說在刷碗，可眼睛沒有一刻從曹英身上離開，拿著絲瓜瓤蘸了七八回堿面也刷了兩只碗。

　　等曹英發現的時候，簡直心疼壞了，“你用的這些，夠我刷好幾天的碗了！不是自己家，就不知道愛惜東西是不是？”

　　“都什么時候了，還跟我分得這么清楚？你說是不是該罰！”趙奕強假裝生氣地去撓曹英的癢癢。

　　“我警告你啊，這可是在我家，你別胡鬧，讓我爸……”曹英邊強忍著笑，邊左右閃躲，還不忘“義正言辭”地提醒趙奕強，可趙奕強壓根兒就沒往心里去，攻勢反倒更加猛烈。

　　曹英家的廚房實在是太小了，兩個人鬧了一會兒，就不小心就踢倒了堆在角落的東西，噼里啪啦地一通亂響。曹英立馬緊張兮兮地動也不敢動，趙奕強趁機從背后把她圈進了懷里。

　　“去看看你姐怎么了？”里屋的曹尚紅聽著了動靜，打發曹彥平看看情況。

　　“人家小兩口打情罵俏呢，我可不去！”正給曹尚紅按摩腿的曹彥平耿直地表示。

　　“這臭小子又胡說八道！”曹英一挽袖子就要去教訓曹彥平，剛邁出一步就被趙奕強圈了回來。

　　“我倒覺得他說的沒錯，我這小舅子年紀不大，倒是挺懂事兒的，我……”

　　沒等趙奕強說完，曹英就用手肘撞向他的肚子，沒用多大的力氣，趙奕強卻夸張地痛呼一聲。

　　“啊，我受傷了，回不了家了，今天得在你家睡了。”

　　“行啊，只要我爸不嫌擠就行，”曹英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呼吸的節奏都沒亂一點。

　　“……哎，怎么把日子定在了臘月啊，我還想著秋收之前就把你娶進門呢！”趙奕強突然把下巴擱在曹英的肩膀上唉聲嘆氣，“我果然還是應該跟著我媽一塊來的。”

　　趙奕強一直在曹英家呆到曹尚紅躺下，才起身告辭，結果剛跨上自行車，就被曹英拉住了衣角。

　　“我跟你一起去吧，”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反正你跟你媽吵架八成都是因為我，正好我跟你一起勸勸她。”

　　回去的路上，曹英坐在自行車的后車座上，抓著趙毅強的襯衣保持平衡，趙奕強對此非常不滿，便專挑那些坑坑洼洼的不平地方騎過去，騎過一個大坑的時候，差點把曹英從后車座上顛了下去。

　　曹英倉皇地一把抱住趙奕強的腰，然后就聽到了趙奕強得償所愿的偷笑聲。她氣呼呼地用腦袋撞了撞趙奕強厚實的脊背，力道不大，比起生氣更像是撒嬌，趙奕強便笑得更大聲了。

　　拐上趙奕強家門口大路的時候，曹英剛準備把手從他的腰上拿開，就被趙奕強搶先一步扣住了。

　　“你干嘛呀，再讓別人看見！”

　　“怕什么，誰不知道咱倆是……”趙奕強含笑的話戛然而止，他突然加快了騎車的速度，曹英探身看去，突然發現趙奕強家門前鬧哄哄地圍滿了人。

　　“奕強你怎么才回來啊！”住在他家屋后的老錢滿頭大汗地沖到了趙奕強面前，“你媽剛喝了半瓶子農藥了，現在正往房梁上栓繩要上吊呢！”

　　趙奕強的自行車轟然倒在了地上，車架子狠狠地砸了曹英的腳上，她看著趙奕強推開人群沖進了屋里，一瘸一拐地想要追上去，卻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人群困在了中間，推來擠去、無法掙脫。

　　她覺得自己踩到了什么黏糊糊的東西，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今天拿給周玉芬的甜石榴。那三只甜石榴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誰碰到了地上，已經被踩成了一灘紅彤彤的爛泥，粘在來來往往人們的鞋底上，成了十足討人嫌的臟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