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李家埠村東頭的蘇桂琴天蒙蒙亮就起來倒泔水，路過宣傳欄的時候，隱約瞧見那兒圍了好幾個熟人，一群人正熱火朝天地討論著什么。她吸了吸凍出來的鼻涕，脆亮的一嗓子吆喝了出來，“芳芳媽，看什么呢？又出什么新政策了？”

　　“桂琴啊，你來得正好，還說去找你呢。你快過來瞧瞧，南苑的那個英姿日化廠招工了，這回一口氣要招40個人呢！”

　　“冬至月招工？真的假的！”蘇桂琴一聽，連泔水桶都忘了放下，直接拎著湊了過去。

　　英姿廠夏天招工的時候，她知道的晚了，悔得不行，后來才知道當時招的都是他們南苑農場的人。她有幾個相好的姐妹嫁去了南苑，報名進了英姿廠，才干了兩三個月就瞧出闊來了，穿的戴的用的，都比做姑娘的時候好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她們現在掙的不比自家男人少，在婆家說話聲兒也大了、腰板兒也挺了。

　　“他們家是做蛤蜊油的，現在天冷賣得好，估計是人手不夠了，”芳芳媽指著宣傳欄上貼的招工啟示，“你看這不寫著嘛，‘緊急招工40人’，桂琴咱們今兒就去報個名？”

　　“行行行，咱們現在就過去，省得晚了……”

　　“你不先回家把泔水桶放下？”

　　蘇桂琴這才想起來自己早上起來連臉都沒洗，她攏了攏蓬亂的頭發，拎著泔水桶就往家跑，“那……那你等等我，我回家換身正經衣裳就來！”

　　“不著急，我去問問趙家老三有沒有空，讓他開拖拉機送咱倆過去……”

　　“……我說芳芳媽，你還真要去啊！我可聽說，英姿廠的那個曹英不是什么正經人，”有熱心腸的怕芳芳媽不了解情況，湊她跟前兒嘀咕，“那是個離過婚的破鞋，跟好些個男人都不清不楚，你想啊，要不是靠男人，她怎么開得起那么大的廠子！”

　　“她是不是正經人，跟咱們有什么關系？”芳芳媽看得開，她緊了緊頭上包著的姜黃色頭巾，“咱們是去干活掙錢的，只要她曹英一個月能給我30塊錢，就算是她當著我的面勾引我孩兒他爹，我都不在乎！”

　　夏紅艷是從夢里驚醒的，她像是被突然甩上岸的一尾河魚，哪怕是張大了嘴呼吸，也還是喘不過氣。她半坐在曹彥平原先在家睡的那張小床上，抱著被子緩了半天，還是心有余悸。

　　她夢到了英姿廠，不過不是往日的熱火朝天，而是詭異的空無一人。

　　夏紅艷局促地站在安靜又空曠的車間中央，畏怯地喊了一聲“英子姐”，聲音像一只被拋出后反復回彈的乒乓球，蕩到遙不可及的遠處，根本沒有換來任何回應。周圍又陷入了安靜，那仿佛是有重量的安靜，不動聲色地擠壓著她。

　　一聲尖銳的喇叭聲突兀地擊碎了安靜，夏紅艷還沒來得及輕松，剎那間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已然震耳欲聾。她驚慌失措地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團團圍住，他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撕扯著。

　　“貨呢？我們的貨呢？”

　　“今天再交不出貨，我砸了你們這個破廠！”

　　“說什么我也要把貨拉走，甭跟我扯些有的沒的，誰勸都沒用！”

　　“我…我什么不知道，你們別找我，你們去找曹英啊！”她慌張地從人群里擠出來，剛要跑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那人竟然是好幾月沒見的瘸腿老光棍兒。

　　他一把捂住夏紅艷的嘴，抱著她的腰呼哧帶喘地就往屋里拖，“現在沒人給你撐腰了，快跟我回去生孩子！”

　　時間還早，夏紅艷卻再也睡不著了，她摸了摸后脖子上的冷汗，干脆出了屋，想著收拾收拾，早點去廠里得了。路過曹英屋門口的時候，發現房門沒關嚴，昏黃的光線從門縫里透了出來，正巧灑在了自己的腳邊。

　　“英子姐，你也起這么……你這是一夜都沒睡啊？”夏紅艷還以為曹英跟自己一樣睡不著，進門一瞧才發現她床上疊好的被子根本沒動過，床單上更是連個褶兒都沒有。

　　“怎么這么早就起了？”半披著棉襖的曹英放下筆，扭頭瞧見目瞪口呆的夏紅艷，直接笑出了聲，“這就嚇著了？沒多大的事兒，你來看看這個，我根據你跟菲菲說的情況，設計了幾個人員調整的方案，估計還是有點偏差，不過咱們到時候可以根據實際情況調整，估計問題不大。”

　　“英子姐你可真厲害，連廠里工人的脾氣秉性都知道得這么清楚，”夏紅艷看著曹英給她的人員調整名單，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咱們就這么調了崗，那些請假的回來怎么辦？他們也沒說不干了啊！”

　　“我也沒說不要他們，是不是？不過英姿廠有自己的規矩，不是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曹英拍了拍夏紅艷的肩膀，起身穿好了棉襖，然后伸了個懶腰，夏紅艷覺得自己聽到了她關節咯吱作響的聲音。

　　“咱們呢，一會兒先去廠里看看誰沒來，稍微統計一下，接下來就得辛苦你了。你挨個兒通知那些沒來的，務必要見著他們本人，然后就跟他們這么說。”

　　曹英清了清嗓子，拽不拉幾地用鼻孔瞧著斜前方的虛空，“英姿廠有明文規定，請假沒有廠長的簽字是不作數的，你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撂挑子不干，按規矩該直接開除，連這個月的工資都不用給。不過曹廠長說了，她不是這樣的人，該給你的錢一分錢也不少你的，今天上午11點到廠里來結錢，要是來晚了，就當你不要了。”

　　她示范完了還給夏紅艷做了個簡單的總結，“大概意思對了就行，記著一定讓他們11點到廠里來。另外態度也要注意，不用給他們好臉色，就想著他們欠了你200塊錢不還……哎，對，這樣就挺好。”

　　“我知道了英子姐，那我現在就去廠里盯著……”夏紅艷把名單往桌上一放，就要往外沖。

　　“不用這么著急，吃了飯再去就行，”曹英邊挽著袖子邊往西屋走，“今兒想吃點什么？跟昨天一樣下面條，還是改喝咸湯？”

　　“英子姐我來吧，你忙活了一晚上，正好歇會兒。”

　　“也行，挑你喜歡的做……對了，前兩天蒸的白菜包子還剩了幾個，也一塊熱了吧。我先去洗把臉，咱們吃完了叫上你許叔還有菲菲姐，一塊敲鑼打鼓唱大戲去！”

　　蘇桂琴跟芳芳媽坐著拖拉機，10點鐘剛過就到了南苑農場，她倆覺得挺早，可到英姿廠門口一瞧，才發現還是晚了，報名隊伍都排出了十幾米遠，她倆趕緊快跑了兩步排到了后頭。

　　“一共就招40人，可看這架勢，光今天來報名的就得一兩百！”芳芳媽大致估摸了一下說道，蘇桂琴一聽，心里立馬開始發虛。

　　“你說來這么多人，他們要誰不要誰啊？不能按先來后到吧？”

　　“這我哪知道？人家招工，想按什么規矩來都行，咱們也只有聽的份兒，你說是吧？”天兒有點冷，芳芳媽索性抄起了手，“不著急，等一會兒輪到咱們的時候，問問就知道了。”

　　話是這么說，可蘇桂琴心里還跟有耗子撓似的，又加上隊伍走得慢，半天才往前挪一點，她就有點站不住了，在那兒又是探頭又是墊腳的，就想看看前面到底是個什么情況。結果腳下沒站穩，一趔趄就撞上了排在自己前頭的大嬸兒，大嬸兒毫無防備，伸手撐了把更前頭的爺們兒才站穩。

　　蘇桂琴尷尬地直咧嘴，剛要開口道歉，前頭那爺們兒一回頭，嚇得她直接聲兒都不敢吭了。

　　那人實在不像是來找活兒干的，更像是來收保護費的，他個頭不高，滿臉的橫肉，還有一道暗色的長疤跟條蜈蚣似的爬在右臉上，說話的時候張牙舞爪的，跟活了似的。他叼著根過濾嘴香煙，兇神惡煞地瞪著那雙蛤蟆似的腫眼泡兒，沖大嬸兒耍橫，“老幫菜，離我遠點，別他媽找死啊！”

　　大嬸兒臉色煞白，嚇得手都開始哆嗦，刀疤臉嗤笑一聲，“你可別撅過去死在這兒，臭了這塊好地。”

　　“你這人怎么說話呢，不就撞了你一下嘛，難不成你是紙糊的，碰一下就散架啊！”許菲菲正拿著一沓子白紙挨個發呢，剛好聽著了兩句，忍不住替大嬸兒懟了回去。

　　“喲，小娘們兒還挺橫，跟個小辣椒似的，真不愧是一家人啊，”刀疤臉居然也沒惱，反倒興致勃勃地打量著許菲菲，“你就是曹英吧？”

　　“……你找曹英干什么？”許菲菲警惕地看著他。

　　“合著你不是啊，那有你什么事兒，別特么在這兒礙眼啊！”刀疤臉一下子沒了好臉色，他狠嘬了一口煙，指間的煙頭直接彈向了許菲菲的臉，因為距離太近，許菲菲根本就來不及躲，多虧了旁邊的蘇桂琴眼疾手快地拿手里的包把煙頭打到了一邊。

　　刀疤臉跟沒事兒人似的罵罵咧咧地朝外走，旁邊排隊報名的那么些人，沒一個敢攔的。快走出廠門的時候，正好看見拿著一沓子單子陪客戶往里走的曹英，他便故意擋住曹英，一開口語調輕浮得不得了，“喲，這廠里的小娘們兒還真是一個賽一個的漂亮，哎我問你，你認不認識曹英啊？”

　　“……我是曹英，您找我？”曹英語調客氣，臉上一點都沒有被冒犯的意思，旁邊的客戶倒是擰緊了眉頭。

　　“對，我找你，”刀疤臉笑得特別猥瑣，他夾著剛點著的煙，劃拉了一圈眼前，“這廠子你一個人的嗎？看著還真是不小，不過我看那設備都舊得不行了，值不了幾個錢吧！”

　　“您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隨便看看、隨便聊聊，”他膩膩歪歪地往曹英眼前湊，“曹廠長，您這一個月能掙這個數嗎？”

　　他邊說邊豎起一根中指在曹英眼前晃悠，差一點就能摸著她的鼻尖了，曹英還沒說話，旁邊來提貨的客戶先忍不住，“你干嘛呢，規矩點行不行！”

　　“規矩點？我哪兒不規矩了？你說啊，說啊，讓你說你又不說了，你說你是不是嘴欠！”刀疤臉每說一句話就往客戶胸口拍一巴掌，下手一下比一下更重，客戶是外地過來的，根本摸不清他的底，又氣又怕，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難看得不得了。

　　“張經理您先去提貨吧，別耽誤了時間，”還是曹英替他解了圍，她把單子塞給緊張兮兮跑過來的許菲菲，順勢捏了捏她的手指安撫，“正好，菲菲你帶張經理過去吧。”

　　“你還真挺有個廠長樣兒的，”刀疤臉越看曹英越覺得有意思，還想再說點什么，腰上別著的bp機突然響了，他嘖了一聲，意猶未盡地看了曹英一眼，“曹廠長，今兒我有事兒，咱們下回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