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盲流兒呢？”許菲菲領著幾個人高馬大、手拿家伙事兒的工人趕到廠門口，卻發現只剩下曹英一個人。

　　“剛走沒一會兒，”曹英看著廠外的那條土路，今天是格外的熱鬧，人走車行、塵土飛楊，來報名的人就沒斷過，刀疤臉的人影兒早就看不著了。

　　許菲菲滿腔的火氣發不出來，氣得一個勁兒轉圈，“跑得倒是挺快，真是便宜他了！下次讓我逮著絕對饒不了他，把咱們這兒當什么地方了！不過說真的，他找你到底干嘛來了？”

　　“……我也不知道，”曹英心里也犯迷糊，但她能夠肯定，那刀疤臉絕對不會是專門過來“調戲”她的。他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眼珠子嘰里咕嚕地轉著，明顯在算計著什么，遠不止表現出來的急色跟魯莽。

　　曹英不記得自己招惹過這樣的人物，不過他走時騎的那輛摩托車倒是給曹英提了個醒。那車跟曹彥平前些日子買的那輛，實在是挺像。

　　說到曹彥平，曹英快倆月沒見著這混小子人了。

　　他總說自己忙，忙著生意、忙著賺錢，除此之外像是什么都不在乎，連對象都沒心思談一個，親爹自然更是顧不上了。上大學的時候，他還知道每年寒暑假去上海陪曹尚紅住上小半個月，現在明明空閑時間更多了，卻一年半載地不知道過去看一回。

　　“這是小時候屈著了，長大了就想多掙錢。能掙錢是本事，你別老說他！”曹尚紅總是護著他，曹英一提這個，當爹的就替他遮掩。

　　“這就不是能不能掙錢的事兒，”曹英跟曹尚紅這么說，也跟曹彥平這么說，“不管什么時候，這人眼里都不能只有錢。”

　　曹彥平一開始的時候還“是是是對對對姐你說的沒錯”地乖巧應著，后來大概是聽煩了，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腿翹在茶幾上，仰臉朝天地擺著譜，曹英也不給他留面子，直接就把抹布往他臉上一扔，“趕緊給我起來，真把你姐我當保姆了，快把桌子擦了去！”

　　曹彥平跟他那些所謂的合伙人在城里租過套房子，地方不小，位置也好，家具家電也齊全，還有套真皮沙發，不知道是他們自己添的還是房主給配的，曹英估摸著房租肯定不便宜。

　　她之前常去那兒，通常都是先去美和見韓蘇明，再去看曹彥平，倆地方正好在一條公交線路上，中間隔了7站路。

　　雖然只隔了7站路，他倆呆的地方卻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韓蘇明那兒永遠是干凈透亮的，什么東西都被他擺在了明面上。曹英有時候看著韓蘇明毫無顧忌地把別人費盡心機掩藏好的臟東西翻到太陽底下曬著，總是要強忍著笑意。要不是英姿廠到現在還離不開人，她愿意在那兒一直呆著。

　　曹彥平那兒卻總是烏煙瘴氣，雪白的天花板都讓他們抽煙熏得發黃，窗簾子也難得拉開一回。那些打扮流里流氣的年輕人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說著曹英根本聽不懂的黑話，在他們眼里，人只分兩種，有錢的是個個待宰的肥豬，沒錢的就是污了眼的下三濫，曹英回回去都給氣得夠嗆。

　　秋分之后，天兒一天比一天冷，英姿廠一天比一天忙，等曹英騰出空已經是一個月之后了，她再去看曹彥平的時候，發現那兒已經人去樓空，門上掛的大銅鎖都蒙了一層灰。

　　曹英著急忙慌地去問跟他們住對門的鄰居，砸了半天門，對方才小心翼翼地把門開了一條小縫。

　　看不清年紀的男人躲在門縫后頭，頭都不敢抬，一個勁兒地搖頭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跟曹英是什么兇神惡煞的討債鬼似的。

　　曹英開始找人，所有她知道能跟曹彥平沾上邊兒的地方，她都找了個遍，韓蘇明還去問了王凱澤，借著他的關系問了一圈，結果依舊是一無所獲，曹彥平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

　　她就差去登報了。

　　趙弈強不知道從哪兒知道了這事兒，特意來勸她別急，說曹彥平那么大一個人指定丟不了，“我幫你問問，保不齊明天就給你來電話了。”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其他，第二天曹彥平居然真的給她打來了電話，說是上外地做生意了，走得太急了忘了說。

　　“姐，你不知道，這邊有錢的土老帽兒可多了，什么都不懂，一抓一個準兒，不宰他們宰誰啊！”曹彥平在電話那頭興奮異常地說，聽得曹英額角的青筋直跳，不過曹彥平沒給曹英訓斥他的空檔，急吼吼地說自己買了個bp機，讓曹英趕緊把號碼記下來，以后有事兒就給傳呼臺打電話。

　　“保證五分鐘之內就給您回電話，姐，你可千萬別跟這次似的滿世界托人找我了……我這兒還忙著呢，姐我不跟你說了，我先掛了！”

　　從那天開始，曹彥平每隔三四天就給曹英打一電話，雖然每次都是兩三句不咸不淡的俏皮話，曹英聽著也覺得心里踏實。可今天這刀疤臉的出現，讓曹英莫名覺得曹彥平那些日子報回來的那些平安都打了折扣，成了一戳就散的幌子，她心里一下子慌得厲害。

　　幸好快回來了，曹英勸慰自己，曹彥平說過說小年那天就能從外地回來，曹英想著攏共也沒幾天了，應該出不了大事兒。

　　“……怎么發上呆了，那邊喊你好幾聲了！”許菲菲輕拍曹英一巴掌，曹英才注意到是負責招工登記的工人扯著嗓子在喊她。

　　“廠長，這兒有位大姐想問問，咱們這回是按什么規矩招工？”

　　曹英心里咯噔一聲，想著這要糟啊！

　　她這次招工的目的并不單純，一方面是廠里確實缺人，另外一方面是想讓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英姿廠不缺人，誰也甭拿撂挑子的事兒威脅她，自然想著來報名的人越多越好。可這人來得也太多了，蜿蜒的隊伍早就排出了廠門。

　　招工啟示是許世明連夜帶人去貼的，許世明覺得這事兒是自家閨女招惹來的，就想著盡可能地彌補，周圍十里八鄉都貼了一遍，聽許菲菲說回家的時候都已經是后半夜了。

　　曹英原打算是先做個簡單登記，然后再考試選人，可照現在的情況，考試之前就得篩掉一大半的人，問題是按什么標準篩呢？曹英明白應該是按著年齡、學歷之類的條條框框來卡，可具體的標準，她心里一點數也沒有。

　　“……這個規矩吧，咱們先看學歷，起碼得上過學，絕對不能不識字，這……這要是不識字，好多工作咱們都沒法干，您說是吧？”一晚上沒睡的后果開始顯現，曹英現在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一點有用的東西都撈不起來。

　　可旁邊排隊的都支棱著耳朵聽著呢，曹英知道自己必須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她正準備接著往下糊弄，突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緊接著是一陣衣物摩擦的窸窣聲，身后的人還沒站定了，曹英肉眼可見地松弛了下來。

　　“因為報名的人數偏多，所以咱們英姿廠這次招工的初篩標準定得稍微高了一點，起碼需要初中以上學歷，年齡在18到28歲之間最好，因為是日化廠，對于操作的精細度要求偏高，所以大部分崗位會偏向于女性，男女比例大概是3：1，”站到她身后的韓蘇明恭恭敬敬地看向曹英，“曹廠長，您看還有什么要做補充的嗎？”

　　曹英緊抿著嘴唇，驚喜跟笑意還是堆在眼角眉梢上壓不下去，“……還有一點就是后天上午10點，咱們要進行一次復試，考試內容大致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基礎文化課，還有一部分是簡單機械操作，綜合評分最高的前40位，年前就能來英姿廠上班了。”

　　“弄個蛤蜊油還得是初中畢業？還要考文化課？這要求也太高了吧，至于嘛！”隊伍里有年輕小伙子忍不住抱怨了兩聲。

　　“這有什么高的，憑本事吃飯，多好！”立馬就有人反駁。

　　“就是，這還嫌高啊？嫌高你回去種地不完了，種地沒要求，掄得動鋤頭就能干！”

　　幾句話臊得小伙子滿臉通紅，氣哼哼地就要走，跟他一塊兒來的朋友趕緊往回拽，拽著拽著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居然撕巴了起來，芳芳媽在旁邊看得嘿嘿樂，扭頭正要跟蘇桂琴調侃兩句，結果她在那兒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的臉發呆。

　　“這是怎么了？”

　　“你說廠長那個臉是不是抹蛤蜊油抹的，怎么那么白那么嫩呢！”這是蘇桂琴第一次見到曹英，曹英的模樣跟她想的差不少，烏黑的眼睛嵌在素白的一張臉上，跟襁褓里頭的孩子似的嫩，臉頰上一抹紅，也不知道是搽得胭脂，還是凍的，就是嘴唇沒什么血色，看著沒什么精神，“你說我要是多抹點，是不是也能行？”

　　“你可想瞎下了心吧！”芳芳媽樂得不行，“別想美事兒了，到咱們登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