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潔如并不真是楊家的孩子。在她三個月大的時候，她被親生父母丟在了楊爍家的門口，楊爍的父母，也就是現在她的伯伯伯母先頭生了兩個兒子，沒有女兒，見她長得漂亮可愛便抱回了屋里，可小時候的她體弱多病不好帶，又不是自己親生的，大伯母張月娥養了她一個星期便不想再養了，商量著把她送到福利院去，后來是她現在的媽媽王雪萍不忍心，把她接回了自己家。

或許是楊家的基因旺男丁，王雪萍也接連生了兩個兒子，一心想要個女兒的她，在生小兒子的時候傷了身體不能再生，見這小女娃長得實在漂亮，便收養了這個可憐的棄嬰。那時候王雪萍已經年過四十，身體又不好，丈夫常年在外經商，兩個兒子也在外地上學，家里就她一個人，要照顧一個體弱多病的三個月小嬰兒實屬不易，只能花錢請了個保姆，把她從一個小枕頭版大小的小嬰兒養成了如今的樣子。

如今楊潔如剛過三十歲，王雪萍已經七十多歲了，這兩年身體越來越不好，有這樣的擔憂在所難免，每每去參加婚禮，看到穿著白婚紗的新娘子，她眼底都難掩羨慕。楊潔如知道，王雪萍一直珍藏著自己當年結婚時候的婚紗，希望有一天能親手給她披上，只是她卻無法實現母親這個“簡單”的愿望。

雨中寧靜的小路上出現一輛黑色的汽車，葉知蔚看清那車之后，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扭頭看看楊潔如，她卻低著頭攪著面前的咖啡，似乎沒有看見。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楊清婉怎么回來了？”葉知蔚的語氣里無不嘲諷，隨即想起來，“對了，你大伯母生日。”

楊清婉是楊潔如的堂妹，那時張月娥把楊潔如給了王雪萍，眼看著王雪萍天天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在院子里逗，心里又有些嫉妒，暗中努了把力，如愿以償地在四十三歲的高齡上自己生了個女兒，從此天天抱著女兒在外面炫耀，嘴上不說，暗地里處處跟楊潔如比較。

這么些年比較下來，楊潔如在外貌長相上略勝一籌，楊清婉則在學業上死死碾壓楊潔如，大學的時候楊婉清考上了中傳，畢業后進了海城電視臺成了一名女主播，楊潔如只上了個末流三本，畢業了靠父母打點進了銀行干了幾年柜員又辭了職，進了星辰醫美，雖然也做到了行政主管，只是終究是給私人老板打工，在長輩們眼里看來當然不如楊清婉的鐵飯碗。

張月娥背地里說，能把女兒丟出來的家庭能有什么好基因，能上個本科都是沾了楊家的光。王雪萍聽了這話，氣得在家里直抹眼淚，楊潔如一邊愧疚自己不肯用功讀書丟了母親的臉，另一邊卻對張月娥的話深以為然——連個小女孩都養不起要丟掉的家庭，能有什么好基因。這想法深深地烙在她的心里，長成一棵自卑的小芽。

車子從“有只貓”店門前緩緩駛過，駕駛座上的男人是吳嘉澤，楊婉清同女兒坐在后座，實在是令人羨慕的一家三口。葉知蔚“呲”了一聲，翻個白眼將目光收回來。

楊潔如將面前的筆記本合上：“走了，該開飯了。”

葉知蔚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我再坐一會兒。”她目送撐著傘的楊潔如消失在濛濛的細雨里。

葉知蔚突然想起半個月前楊潔如托自己找熟人買的那條價格不菲的珍珠項鏈，都知道朱佳麗喜歡珍珠，那條珍珠項鏈必然是楊潔如打算送給朱佳麗的生日禮物了。葉知蔚搖搖頭。照她來看，楊潔如大可不必討這家人的喜歡，人家壓根兒就沒把她當成楊家的人，不然今天吳嘉澤的大奔后座上就該是楊潔如而不是楊清婉。

葉知蔚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想等雨停了再回家，只是這春雨淅淅瀝瀝竟然沒有停的意思。她決定不再等，喝完咖啡去買單。

收銀的是剛剛過來阻止她抽煙那個大男孩，個子不高，小麥膚色，短頭發，身材一看就是常常健身的樣子，只是此時此刻，葉知蔚對健身的男人并沒有什么好感。

“一共消費48元。”男孩沖她露出潔白的牙齒，在小麥色的膚色下那牙齒白得有些刺眼。

葉知蔚付了錢，剛要走，對方卻叫住她：“你沒傘嗎？我可以借你。”說著從柜臺下面抽出一把藏青色的長柄傘來。葉知蔚沒有拒絕，她確實討厭淋雨，于是道了謝表示自己會盡快送回來，撐著傘走進了雨里。

現在的老板可真會做生意，知道“男色”絕對是刺激消費的一大動力，剛才那個咖啡小哥長得可真不賴，不笑的時候眉峰凌厲，笑起來的時候卻有一種很樸實的甜，十分對她的胃口。

回到家，廚房已經飄出了飯菜香，父親葉建利坐在餐桌前獨自小酌，奶奶舉著筷子，在面前一條魚上面扒拉著，母親湯麗娟則在廚房里忙著，見葉知蔚回來，招呼她坐下：“再炒個蜆就好了，自己拿碗筷先吃。”

“來了？”葉建利指了指椅子，“坐下吃，今天這筍新鮮，你媽趕了個大早從鄉下人那里買的。”

葉知蔚瞧了一眼那盤已經少了大半的腌篤鮮，故意大聲說道：“春筍好啊，春筍我媽最愛吃，難怪起了個大早去買的。媽，你愛吃也不多買點兒，就燒了這么小半碗，我還以為我爸我奶奶給吃完了呢。”

正在瞇著眼睛扒拉魚刺的老太太聞言冷笑一聲：“是我吃了怎么了？你大呼小叫的給誰聽呢？這不還給她留了一半嗎？”

葉知蔚拿起筷子在湯盆里撈了撈：“是留了一大半，留了一大半湯，這湯里可全是精華。”她特意把“精華”兩字的尾音拖得老長，語氣里無不諷刺。

葉建利臉黑下來：“行了你，怎么對奶奶說話的？一點家教都沒有。瞧瞧你教的這個女兒。”后面這話是對著湯麗娟說的。

葉知蔚針芒相對毫不退讓：“是，我是沒什么家教，這都賴我媽，您一點責任都沒有，女不教，母之過嘛。”她給母親面子，不打算跟兩人再吵，轉身進了廚房，接過湯麗娟手里剛盛出來的蜆，將她推出廚房去，“你去吃吧，我來拿碗筷。”一邊說著，另一只手單手從碗架上取了兩只碗，又從筷籠里拿了兩雙筷子，麻利地將兩只手上的東西都放到餐桌上，又把那碗幾乎只剩下湯的腌篤鮮挪了過來。

老太太剛要伸過來的筷子落在半空中，十分尷尬，明明惱怒地想要發火，卻又硬生生忍了回去，只在嘴里嘟囔了兩句葉知蔚聽不清的話。

葉知蔚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