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母女才吃了一小會兒，那兩母子就酒足飯飽，起身離桌。葉知蔚裝模作樣地又吃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袋：“哎，我這記性！”她站起來，從自己帶回來的幾代東西里一通扒拉，拎出一個外賣袋子。

“年紀大了記性差，我回來的路上路過熟食店，斬了半只熏鵝掌，還有一點鴨舌頭，打算給家里添菜的。”她將兩個泡沫飯盒打開，擺在餐桌上，油亮亮的燒鵝肉香味四溢。

湯麗娟連忙招呼：“媽，建利，蔚蔚買了熏鵝掌，再來吃一點。”

葉建利向來不愛啃這些帶骨頭的東西，倒是老太太非常喜歡啃這些連皮帶骨的鹵味，只是剛剛吃飽離桌的時候，她故意大大地打了個飽嗝，這時候怎么也拉不下臉過來吃。

“算了吧，她買的東西，我沒有福氣吃。”老太太搖著蒲扇，陰陽怪氣的，“吃了怕不消化。”

葉知蔚接嘴道：“是啊，媽，老人家晚上不能吃太多，吃多了不消化，又得叫苦連天，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你吃吧，吃不完我拿出去喂老黃。”

老黃是村口老頭養的老狗，言下之意寧可給狗吃也不愿意給老太太吃。湯麗娟哪里聽不出自己女兒的言外之意，連忙使了個眼神，警告她見好就收。她這個女兒，都三十五歲的老姑娘了，還做到了大公司的副總裁，別人說起來在外面是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可卻依然有這么幼稚的一面，難得回一趟家里，總要跟老太太斗一斗嘴。

可她不知道的是，葉知蔚這哪里是幼稚，實在是從小到大憋在心里的氣，一定得找到出口宣泄。

葉知蔚在一個重男輕女的環境中長大。青林村是個整村搬遷的拆遷村，當年得到有可能征遷的消息，葉家為了多分到征遷款，迅速通過相親娶了個兒媳婦，爭分奪秒地懷孕，期待生下一個孫子多添一個男丁，多一個分錢分房的名額，誰知湯麗娟十月懷胎，生下的竟然是個女兒，這讓葉家兩老和葉建利都非常失望，而湯麗娟在家里地位急轉直下，甚至連月子都沒有坐好，落下了一身病。

雖然后來政府頒布的通告里，女丁同樣可以分到賠償名額，但兩母女在家里的地位卻就此奠定，月子里落下的毛病讓湯麗娟后來沒能再懷孕，沒有完成給葉家傳宗接代的任務，成長的這些年里，葉知蔚眼見著自己的母親在這個男尊女卑的家庭里卑微求存，更可悲的是，她自己仿佛也坦然地接受了這種卑微，面對葉知蔚從小不忿，她總是反問。

“嫁給你爸爸，我沒吃什么苦。別的女人還得出去打工掙錢，我卻不用，只是在家里做做飯，干干家務，這算什么苦？你奶奶那個人，刀子嘴豆腐心，話說得難聽，心眼不差的，你別放在心上就好。你爸爸對我也不錯，也沒動手打過我，托葉家的福，我還分到了房子，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葉知蔚的內心卻無法這樣“知足常樂”。在她從小到大的記憶里，除了老太太尖酸刻薄的話語，就是村里三姑六婆之間流傳著的關于她父親的桃色新聞，那些議論聲每每會在湯麗娟牽著她的手走過的時候戛然而止，而在她們走遠之后再度響起。

在漫長的青春期里，這些流言蜚語如同一座大山，壓得葉知蔚喘不過氣，抬不起頭。后來大學畢業，她找到了工作，迅速從青林村搬了出去，并且想把母親接出去住，卻被拒絕：“我走了，你奶奶爸爸誰來照顧？再說，別人會說閑話的。”

葉知蔚沒辦法，只能偶爾回來探望。好在她已經經濟獨立，不靠葉家的錢，所以面對老太太的尖酸刻薄她可以毫不留情地反擊回去，老太太雖然練了一輩子的嘴皮子，可畢竟是老了，哪里敵得過在公關界混得風生水起的葉知蔚？斗了幾年之后，老太太甘拜下風，葉知蔚回來的時候通常是能躲就躲，就比如此刻，她已經住著拐杖出去串門了，葉建利喝了酒，癱在沙發上就著電視機的背景音已經打起了鼾，母女倆得以靜靜地坐在餐桌旁啃啃鵝掌鴨舌，閑話家常。

母女間的話題，繞來繞去也繞不過葉知蔚的婚姻大事上。

“你不小了，三十五歲，實在該好好找個對象了。”湯麗娟無不操心，“媽像你這么大的時候——”

“我都已經上初中了。”葉知蔚接嘴。

“你知道就好。你看隔壁的楊清婉，小你7歲，孩子都兩歲了，那小子白白胖胖的，多可愛，沒準馬上就要有二胎了。你呀，事事要強，不甘人后，怎么在這件事情上就這么不著急？”

“我怎么是不著急，可你就是上菜市場買根蔥，也得挑根好看的。結婚是人生大事，我怎么能將就？總得找個跟我合得來的。我又不缺錢，不要男人養，我急什么！”經濟是面包，愛情與婚姻則是面包上的奶油，若是不健康的植物奶油，她寧可干啃面包。

湯麗娟直嘆氣：“難怪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現在的女孩子就是讀書太多，心眼太多，理論一套又一套。一個你，一個楊潔如，都成老姑娘了。在這點上，楊清婉就比你們兩強太多，讓她媽媽少操了多少心。”

葉知蔚啃著鴨掌哼了一聲：“你還說呢，要不是楊清婉，潔如能成老姑娘嗎？那時候她跟吳嘉澤都談婚論嫁了……”

“行了，老黃歷的事就不要提了，別給你楊家阿婆聽見，要生氣的。”湯麗娟狠狠拍了拍女兒的手，示意她不要亂說話。葉知蔚翻了個白眼，不再多說，心里卻在想著，不知道楊潔如那邊怎么樣了。

今晚張月娥過壽，來吃飯的都是自家人，卻開了滿滿五桌。用葉知蔚的話說，你們楊家真是大戶人家。此時酒過三巡，孩子們吃飽了坐不住，跑到客廳玩手機的玩手機，看電視的看電視，席間空了一大半，主桌坐著大伯一家人，都在逗楊婉清的兒子圓圓，小家伙是楊家目前最小的孫子，自然備受疼愛矚目，被逗得咯咯笑，一家人其樂融融。